提及性,總是問題處處。性本是情侶關係中的一環,是肉體間的最短距離,讓本來不連貫的個體稍有結合的感覺。然而,論及性的議題,卻多側重於它所引致的問題。正如從流行曲中所見,論性的歌詞,傾向以對性的執迷與關係的失衡為基礎。以下看看陳奕迅兩首廣東歌的歌詞,剖析其中對性的描寫。
低等動物 ── 不能親熱便大件事?
〈低等動物〉收錄於2000年推出的大碟《打得火熱》之中,由黃偉文填詞。同碟內尚有〈打得火熱〉與〈溫室效應〉兩首歌觸及性的議題,篇幅所限,不加以贅述。值得一提的是,較《打得火熱》早兩個月推出的大碟《Nothing Really Matters》中,亦收錄了〈美麗有罪〉一曲,其中也頗為露骨地論及慾望的話題。同年內共有四首相關的歌曲,2000年果真是陳奕迅談性談得最多的一年。
(〈低等動物〉歌詞)
〈低等動物〉的重點之一,就是一句「談情很好 不過也要你擁抱」。簡略來說,這首歌乃是一番求愛宣言。這種「愛」,也如張國榮的〈第一次〉一樣,是孕育著無限意義的。歌者與他的愛戀對象已經成為伴侶了,他希望彼此的關係更加親密,對象卻一再拒絕。歌者質問對方,說:「難道你在訓練我不需要情慾對象?」當然,歌者還是無法馴服於這種訓練,卻在情慾的操縱下,編出一連串的「原因」,試圖說服對方成全。
喉嚨很乾 所以愛上你的吻 咀巴需要覺得 像被誰期侍過 纏綿很好 所以愛上你胸襟 呼吸需要記得 亦被懷念過
一開首,歌者以「喉嚨很乾」和「纏綿很好」入題,去解釋自己何以需要對方的身體。這樣的理由其實是很薄弱的,正如之後的種種原因,不過是把身體的自然反應與慾望,以「因為/所以」的連接構建出一個假象,意圖把慾望混作理性,使對方放下戒心。
歌詞中描述身體接觸的部份,都一一似是把鏡頭拉近,只拍攝肢體之間的互動。這種的表達方法,不但使場面更有質感,更是讓每一次的觸碰都聚為焦點,描繪出感官反應壓倒一切的效果。通常,把肢體分割切細,分作不同部份呈現的方式,會有一種把他人物化的傾向,但這首歌裡,卻更似是歌者把自己物化了。「嘴巴需要覺得像被誰期待過」,「鬚根需要覺得像被誰馴服過」,「身體需要覺得未被忘掉過」,這些句子都呈現出歌者被動的狀態,扮作任憑對方擺佈,若得不到對方旳慰藉,自己則會變得空洞。
反來覆去,以歪理動人,以情慾服人,歌者自貶身價,把自己比作野獸,凡此種種,莫不為了加大力度去爭取對方同情,花盡心機為要得到與對方親熱的機會,都是因為寂寞洶洶,而慾望狠狠。
其實,歌者也不是不無掙扎的。只是在慾望與理性拉鋸過後,他還是屈服於情慾之下,自貶為「低等動物」,時時顧念最低層次的需要。這樣的境地是可悲的,不是說對自己的情慾一無所知便已受其操控,而是明明知道,卻又無法抑壓,終於屈服;甚至最終得出一個結論,愛情原來是這樣,留住對象,就是為了身體著想。「期望你亦要為身體著想」,說的是期望你接受我的求愛,其實也同時是說,請放棄你的思考方法,跟從我的一套吧。
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承認,體內有這麼一股類近動物的慾望,「地獄之火睡在心窩」,但我們猶有掙扎的空間,可以在遵從禁忌與逾越限制之間擺盪,而不固定於一種態度,或孜孜於守禮,或服膺於慾望;正因得以擺盪,我們才不致落入困局一如歌者的窘態。時時顧念,性就成了生命中一個久久缺席的中心,生活遂繞之打轉,卻終不可得;而生活本該有多個中心,如此側重,結果難免失控。
熱島小夜曲 ── 留住你不過為身體著想?
〈熱島小夜曲〉一曲收錄於2007年推出的《Listen to Eason Chan》中,這張專輯以電子舞曲為主,在狂熱的音樂襯托下,談性的歌豈不更教人血脈賁張?然而,林夕填詞的〈熱島小夜曲〉所揭示的,卻是一對情侶以性遮掩熱情早已冷卻的景象,展現出背後的空洞與無力。
歌詞一開始已場面火熱:一對情侶回到家中,互相摟抱,讓空調為激情降溫。到了第二句,卻道破了這種熱情背後的虛偽,兩人的關係原來已近尾聲,懷疑大家應否繼續交往,甚至連擁抱也會抱出冷汗。肉體相親本是兩個人之間最親密的關係,在激情的表象下,原來大家各有所思,實是互相對峙。
然而,熱情難卻,纏綿時更可把一切抛諸腦後,不必問誰人的責任。不讓情緒降溫,兩人間的縫隙就不必顯露;一再為肉體加溫,就得以維持關係正常的假象。如是者,可見到歌詞中冷與熱持續對比:天氣炎熱、情慾燒盪,就回家啟動空調,繼續一起製造體溫,幻想能親熱便無大事。不斷纏綿,不斷親熱,原來只為了任情慾沖昏頭腦,延緩雙方面對感情早已冷卻的事實。這便犯了佛教中貪嗔癡三毒的兩種:貪,貪於世間旳事物,渴望保有既有的關係,因為「重新開始太辛苦」;癡,無知、妄想,明知終會出事,卻依舊裝作若無其事。
在背景音樂熱鬧的烘托之下,兩人關係的空洞就更形清晰了。電子舞曲照樣引起眾人舞動,但在舞場上誰又會留意歌詞的一字一句?在情慾的煩囂下大家只管揮灑汗水,已顧不上別的事了,哪管關係已跡近分崩離析,他們還是照樣地舞舞舞下去。歌名〈熱島小夜曲〉也甚是諷刺。小夜曲這種音樂體裁,本來是男子用以向心愛的人表達情意的,他們會在晚上到愛人的窗前歌唱,抒發心中之情;但〈熱島小夜曲〉中,在熱島開動冷氣,只會惹窗子滲汗,就彷彿是他們背後抱出的冷汗,一再反襯出兩人關係外熱內冷的事實。
雙方其實早有不少瘡疤,卻不肯共同面對,寧願一直以性來延遲,能拖就拖。「能親熱便無大件事」,不過是個假象,反映的只是背後千瘡百孔、枯乾失救的一段關係。這樣的性,已不再是雙方關係親密的象徵,不就終淪為一種阻止溝通的工具了嗎?
性是求愛 是空洞 是激情 是掩飾 或是為著害怕寂寥?
廣東歌之中,談論性的歌曲其實算不上多,而當中大部份都不過藉性來闡述伴侶關係的其他方面。無疑,性是有很多種不同的面向的。以上分析的兩首歌曲,就折射出兩個角度:〈低等動物〉展現了情人求愛的煎熬,也顯示了對性的執迷與慾望的難以自控;〈熱島小夜曲〉則揭示了性原來可以當作工具,在激情的表象下掩蓋情侶關係的裂縫。
想想,〈熱島小夜曲〉中的情侶,何以遲遲不肯放手,為什麼會怕失去所依?或許正如〈低等動物〉中所說,「留住你是要為身體著想」。倘若,〈低等動物〉的歌者明白,原來關係破裂以後,性就只會淪為寂寥的補充,他就不致如此急躁了吧?若我們稍作妄想,把兩首歌的故事串連在一起,假設〈低等動物〉的歌者終於成功說服了對象,讓對象遵從自己一套,不斷追求要滿足性的需要,其中的一個結局,或就發展成〈熱島小夜曲〉的情況那樣,雙方的關係只剩下性,無法認真溝通,致使感情毫無補救的希望,只等熱情終於冷卻,心生厭倦,才頓覺浪費了不少年月,原來都是性的關係。
慾望,本就是建基於對不可得之事的幻想。把性視作慾求之物,置於生命的中心,卻忽視生活的其他部份,這樣的話,慾求之物到手以後,其實很易把一切淘空。我們需要的,是猶豫,也是自覺。體會自己處身於哪兩種力量的拉扯中,在禁忌與逾越之間,在冷與熱之間,在現實和虛妄之間,讓自己有擺盪的空間,我們才有足夠的距離與緩衝,去理解、衡量自己該如何處事;側重一邊,終則得不償失。而慾望狠狠,畢竟也是無從遏止的,這不止是其麻煩的原因,更是慾望讓人著迷之處。
(原載於刺青雜誌 Punch Magazine)
低等動物就是描寫低等動物的模樣,很貼切的歌,本身就有反諷意味。聽歌的人,是否心有同感?若是,那要繼續如此嗎?還是要有所改變? 人本來是較高等的動物,有心有靈魂的,卻淪落至此
如果歌手在唱的每首歌都要代表他自己,那能唱的歌就很有限了,一個人哪有那麼多歌能唱?也哪來會出那麼多專輯,也不會有許多歌唱節目以及翻唱演繹、揣摩,更不會有演唱會了,古今中外皆然,因為每首歌都要這樣貼標籤,太恐怖了!比如同一張專輯裡,就有可能一部分很幸福或很有愛的情歌,但下一首就是講失戀或在感情中的痛苦等等,這不矛盾嗎?
「歌者」不等同「歌手」,也不必然需要是「陳奕迅」這個人。但每一首歌的歌詞,總有可以理解的意思;若跳出一首一首歌的理解,看一張專輯、一場演唱會裡面,互有矛盾的歌曲如何相互對照運作,也就更有趣了。
讚~
國語跟粵語版 , 相比較 還是 林夕的詞 寫得更入骨 彭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