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
此刻看著案頭用剩的信紙,又想起來了,原來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寫信。
不寫信一陣子,又會質疑,是甚麼樣的緣由教我必須採以書信的形式去訴說呢,是甚麼樣的感情促使我在這速度時代提筆緩緩地逐字寫下去?在這世代,寫信這回事是否更形矛盾了?感情汹湧,急不及待傾瀉開來,倒有很多種方法予以宣洩,而由信件的書寫過程,到投信、等候信件送達,此中拖沓的時間又有多久?書信裡的文字是否也會沉積歲月,以至發酵?
雖然現代的郵局大抵已很少寄失信件的事了,可我仍是偏好親手把信件交予對方,沒錯,F,像當天交給你的信一樣。這又是另一層矛盾了:既可見面,又何必把想說的話含在口裡,倒要以文字記錄,封存於信封之中,放到你的手裡,待你到了適合的時間和空間才拆看呢?F,或許該問,最後你讀了那封信嗎?
書信可說是最決絕的文字了,一出手,大概終生無緣再見,再沒法知道紙上的話語。唯有名作家、名人,才有後人專誠尋訪各個收信者,重新編輯成一部書信集,在文字中重構一個相對真實的血肉存在。F,你我大抵都沒這種福份了,信件的內容註定散失,我也沒可能想得起,曾經留給你甚麼樣的話語了。
是的,不過就是這樣,書信只能擷取某一個時空下的片刻感受,過後再無憑記,記憶也就沒有基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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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兩個人之相處,在於相互饋贈,到了一個地步,甚至不計較得失,從中覓尋出一種無私。原來,共處已算得上一種饋贈了,就似〈還有甚麼可以送給你〉裡周耀輝的歌詞寫到,我送過你透明、送過你蛻變、送過你藍天空,統統為你而做;與你一同旅行,向你展現我的世界,更把一生的記憶複述一遍,這就是我的奉獻了,不留分毫,將一切呈上。
如此這般,最後竟又覺得已淘空一切,送無可送了。春光秋色美極一時,也總有看厭的一天;沉悶,原是最大的罪名。既是饋贈,自是只篩選出美好的一面呈獻,不願自己的不足沾染了你。可是一切已然耗盡,再也無物可以交出,走下去也只有遺憾了,那就倒不如放手,最後送你一次放棄,造就完美。沒錯,再無事物可以送贈,就只交得出最後的勇氣,為你。
F,這樣的一種棄絕,從焦慮再沒甚麼可以送給你,到決意以離開成就最後一份禮物,當中的躍步是多麼乾脆呢,那到底是自私,或是終極的無私?不求佔有對方,只丈量對方可得的滿足,用自己的想像假設對方的要求,一切依從這一套自設的原則,大概就跳不出同樣的邏輯與結論了。
我又送過你甚麼了,F?要是算上共處的時光,大概送過你這麼一張永遠列不完的清單:午後的陽光、飛機、鞦韆、如雞尾酒沉積的傍晚天空,噴泉飄揚的水霧、一杯不捨喝掉的酒……想來,若是撇脫所有的隱喻,彷彿只在最後送過你那一封書信而已。那就該是我最後的動作了。
信件的內容我早已忘記。既是臨別的動作,那到底是偏於自私,還是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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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佛洛依德曾義正辭嚴地在情書中向未婚妻宣示:「而我不希望信件一直得不到答覆,如果你不回信的話,我就再也不寫信給你了。圍繞戀愛對象恆久的獨白,對方若不加以更正或滋養,只會造就錯誤的想法,影響彼此的關係,下次你我相聚就會覺得陌生,發現事情並不如原來想像那樣而我們從不自覺。」
如果信件不曾收到回應,那還不如採用最純粹的書信方式,把文字塞進瓶中,抛進海裡吧。佛洛依德的信,該是繼續寫下去了。他只是沒提到,回信之重要,不僅在於回應,也在於提示記憶;書信出手以後,大抵也無緣再見那一紙話語了,有了回信,至少能從中重構出上一封信的側影,存留丁點脈絡與骨骼。F,我還是想不起給你寫過甚麼,回覆懸在空中,記憶沒有憑記,就只能記起一些些句子的碎片了,比如說:可以喜歡別人,或被誰喜歡,總是一件幸福的事……
兩個人之間的爭執,雖然難免暴躁,卻總是在共享一套語言,有來有往,本身已象徵了爭吵雙方的難捨難離了。F,我們卻從未爭吵,每個動作總是單向,就似那失卻回覆的信一樣,只在文字裡時時隱現出你的指涉。不過是獨白而已,說著說著,無非強求一種回應,然而獨白總是獨白,從未開放。
關於你的記憶,我寫了又寫,說了又說(即使自言自語),把畫面都翻譯成文字,又再發散出去,可是記憶一經轉錄,就破了自圓的結構:我無法不寫,卻似把一切卸載開去,此後回憶朦朧,覆水難收,而語句在外,藏在他者心中,也再無人保守。我訴說,以求記憶;我記憶,轉而敘述:原來不過是把你的記憶撕碎,逐點撒進風中。
我都明白了,話說盡了,終於還是會趨向一個結局:無意佔有。你的形象繼續隨我的話語流散,無處撿拾,總會有盡頭。到時候,我才會知悉並接受,我的話語不外是挪用你形象的暴行,將你改造成我欲望的呈顯。
F,即使如此,還是讓我繼續寫下去吧。瓶中信之所以純粹,乃因為它總是溢出的殘餘,過剩的話語,本來就不求對方讀到,話語有其上款與下款,投進海裡就自然消解,失卻指向了,寄信的人完成使命,收件者也不必勞心。符號隨波浮盪,隨緣紥根,不求抵達終點,甚至恰恰是為了避開那唯一的地方。F,雖然你不會回覆,也無從回應,還是容我寫下去吧,拉拽靈魂,重新傾注紙上,暈染成你的形象,封存,又任其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