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如此寬廣,當你尋找一個人,大街小巷便頓成阻撓,築成迷宮,每一條岔路也是抉擇,裂向尋見與失落,相遇縱可期待,卻又無以成就。縱使我一再於你生活的角落兜轉,重組記憶的細節,時日過去,我卻覺得,這一生與你相會的機遇大抵已然耗盡了。
也許如歌詞所說,曾經只差一點即可見面,卻是你比我更早發現,軌跡便又一次錯開了。而我又怎能否認,每次眼睛失焦時,你正好就在眼角匆匆一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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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可以是迷宮,街巷可以是迷宮,語言可以是迷宮⋯⋯迷宮幾可包攬一切,只要有丁點複雜之處,只要欲望與欲求之物之間沒有直路貫通,這樣的事物,大抵都可歸為迷宮吧。
在題為「迷宮的隱喻」(The Metaphor of the Labyrinth)的研討班上,羅蘭·巴特提到,迷宮這回事,基本上由兩者組成:有使人無法繼續前行的死胡同,以及不斷出現的分岔路,要求走進迷宮的人一再從諸種可能中選出一條路;兩者交相結合,就是迷宮特有的結構了。
他再加以分析,迷宮的重點或許在乎選擇。一方面,有一些路徑盡頭只有牆壁,令人沒有選擇的餘地,另一方面,每一截分岔路,則要求我們一再行使選擇的自由,換句話說,迷宮之中,擺在我們前頭的障礙,乃是由我們的選擇建構而成的,而不是命運使然,唯有每一次都選出正確的道路,我們方可脫身。身處迷宮的人,或許與出口僅一步之遙,然而一個錯誤的決定,就足以與出路擦肩而過,自此於迷宮裡繼續兜轉;迷宮之中,人只能為自己的抉擇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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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宮之為迷宮,除了在於蜿蜒曲折的道路,更在於迷宮的中心總是藏有你所追尋的東西,為此你走入早已知曉的危機之中,從混亂裡讀出秩序,只因中心那一件賦予迷宮意義與形式的獨特之物。中心要麼是怪物,要麼是寶藏,但總有一物有苦旅的價值:之如神話裡,忒修斯(Theseus)走入迷宮弑殺彌諾陶諾斯(Minotaur),遊戲裡,迷宮的深處也總有大量的財寶可以搜掠。
我在城市裡一再兜轉,走遍你生活的角落,在你我曾經漫步過的路徑來回反復,無非是為了又一次碰上你的身影。正因如此,本來平順的道路,突然因有了目標而收攏成迷宮,每一個岔路也是選擇,我一再走過一再守候,就只怕終於錯失了你。這樣的行徑,就與陳奕迅的《十面埋伏》無異了。
分手之後,歌者依然戀戀不放,時時打探對方的作息規律,在對方生活途經的角落埋伏以待,祈望可以再一次遇上。可惜,即使歌者時時來回巡邏,留連於她可能出現的地方,卻依然無法撞見,曾經有緣卻已無份,縱是十面埋伏,也無從相見。
只差一點點:可惜、偏偏、剛剛、彷彿、應該,都是我對於錯失的反應:事情本應發生,一切早已預備,最後竟無法如願,是以孤單更形赤祼。如此處處埋伏的人,總得幻想兩人終於重遇的畫面,譬如說,在那魔幻的一刻,天空會大放煙花,城市跳起探戈,彷彿為你我的重遇舉行節慶,而你也會看出我為你所作的努力,你我再不必為愛奔波⋯⋯這樣的幻想,難道不是過分誇大,也顯然無從實現嗎?然而,人總需要一個幻想的場景,美化想像的結果,才有力氣繼續走下去。有幻想的重逢,才能容讓自己一再假想,就只差一點點而已,再堅持下去,終有盡頭(即使明明知道,對方若先我一步發現,自會自動避開,卻依舊幻想重逢終有完美的結局,這樣的盲目自是另一種執迷了)。
詞人黃偉文把這首歌與《打回原形》、《防不勝防》稱為病態三部曲,《十面埋伏》病態在於什麼地方呢?探聽、跟蹤、守候、盼望,其實算不上變態,不過是無法放下前事的執著而已。病態的,倒是歌者除了必須構建一個幻想來維持現實以外,更有一種想像的滑移。
從第一段主歌到第二段主歌,歌者原先守候的角色,忽然變換了形象:開初自己主動埋伏,後來卻改而時時憂心,生怕被伏擊的其實是自己,本來的獵人,此刻忽爾變成被獵之物。對方的身影驟然充斥於城市各處,而我總是恰恰錯失了重遇的機會,每一個地方也有你的殘像,一切也留有你的痕跡,提前一點遲疑一點,如果碰巧或許正好就會碰上你了。從獵人變為獵物,只怕是你先找到我,特意躲避,是以每一分秒也無從放鬆,你的目光驟似來自四面八方,我不得不時時左顧右盼,生怕稍一失神便會錯過。如此的疑神疑鬼,從多疑邁向妄想,便是《十面埋伏》的精髓了:十面埋伏者,終將自食其果,受十面埋伏,而且整個幻想皆由我所構,設陷的是我,中伏的同樣是我,甚至不曾需要你的介入。城市如此寬廣,一街一巷皆是岔路,每一個不及目見的身影,遂幻化成你隱秘的顯在,只要拐錯一個彎,我終生也無從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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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有這樣的覺悟,縱使明知一切終將徒勞,我還是沒法止息,這正是自甘墮落的表現。然而,我還能怎樣呢?人影幢幢,步步驚心,這許多時日裡我一路尋索你的身影,卻又漸漸驚懼,其實早已碰見你了,我的追尋並非無用,只是剛好沒有察覺,目光未有對上而已,如此才想,這一生與你相會的機遇大抵已然耗盡。
或許,在走進迷宮之前,我們早已包裹在另一個迷宮裡頭了。迷宮的入口,想如巴特所言,正是第一截的分岔路,是以有一個問題不得不問:到底要走進去,或是另擇別路呢?而這兩條道路之中,大抵有一邊早已注定是死胡同了。既已走進迷宮,或許無從輕易退出了,那就只好一路走下去,在每一個岔路前躊踷,一再試走不同的道路,試圖邁向迷宮的中心。有說,labyrinth這一個詞裡,詞源暗含了labi這一個拉丁語,意思是向後滑移;也就是說,身處迷宮之中,我們就得花盡心思,防止自己向後滑去,一路前進,一再抵禦徒勞的命運(然而,縱使選擇放棄,又豈會一直向後滑,直抵起點,彷彿一切不曾發生?)。
我害怕的不過如是:正如我碰巧目送一架巴士駛開,在站前等候良久,左右顧盼,才終於發現那已是末班車了,此後再不服務了,卻從未有站務職員前來在路線圖上貼上公告,拍拍我的肩膀,說:「不好意思,你等的車再不會來了。」而其他車子繼續來來往往,我卻不知道該在哪個時刻死心,又以何種姿勢離去,以應對我的宭態。因你的缺席,城市由是開闊成迷宮,我在岔路前踟躕,生怕走錯一步便無緣再見,卻忘了你的迷宮,原來未必與我交叉相疊。正如意義,也總無限延擱。
有說,提起迷宮,我們總是站在忒修斯的角度,致力拆解迷宮的複雜路徑,達成任務,卻鮮少有人同情作為迷宮中心的彌諾陶諾斯。在彌諾陶諾斯而言,迷宮沒有柵欄,也沒有鎖扣,迷宮僅僅是他的居所而已,讓他得以安身,不受侵擾。
由是我不得不想到,這樣一座以城市構起的迷宮,無非由我自行創造,既使我一再追尋你的身影,也在岔路的堆疊中,避免我再一次崩潰;迷宮的建築師正正是我,而迷宮的功能是雙重的:既使你可隱身其中,也讓我一再尋求也無從覓見。欲望的運作方式,不在於滿足欲望,攫取欲求之物,而在於使欲望得以無限地循環運作下去,抓住欲求的尾巴,卻又既不放手,也不願走近,如此這般,方能成就這樣一齣自導自演的鬧劇,你不必知情,我也無言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