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放出去的感情,是否都會得到回應?投遞出去的信件,難道總有回覆?我們都知道,許多時候,付出未必會有回報,以至付出本身就成就了自身的價值。我們只能一再獨白,一再發問,卻始終得不到對方的回應,戀愛中的人都知道,他者本就是啞默的。若有回答,又會怎樣?

麥浚龍與謝安琪合唱的〈羅生門〉,也就算是一詭異的存在了。流行曲慣常是歌者的自我抒發,猶如朝大氣抛出一堆執念與詰問,自說自話,卻鮮會收到回覆,對照出另一方的世界。這樣的回應,到底又展示了什麼?

從〈耿耿於懷〉過渡到〈念念不忘〉,再從〈念念不忘〉裂向〈羅生門〉,便是十年前後兩個視角的個別發展了。〈羅生門〉既是回應〈念念〉,也在反照〈耿耿〉的過往。十年的間隔,到底開展出怎樣的差異?

〈羅生門〉殘忍,在於男方囈囈描述的對方,諸種細節都被女方一一戳破、否證:狄更斯又豈是少女漫畫呢?都已十年了,還是少女麼?由是,我們才赫然發現,男方一直想念的身影,無非幻想、殘像,只因迷戀才會蔽眼錯認,加以美化,實在不是真實。正是出於對比,才更顯意思。女方申述的論調就是:是的,想不到十年過去你仍未忘記,然你的記憶有誤,不符現實,幻象一經打破,愛情就不再顯得真確了,既是如此,倒不如放下執迷,不再沉溺於昨日的動人時光。當年舊情,到了此刻,又與現實何涉呢?倒不如將之轉化,好好地前進,只閒來回味一下,提取足夠的力量又再上路,走向更好的地方。

問題與答案,投遞與回覆,一來一回,這樣的結構實屬罕見,甚至顯得,回覆既是後來者,回應男方的種種幻想,故可提供另一個視角,指出事實的真實面貌。然而,她的答覆就必是事實的全部了嗎?為什麼我們會覺得女方的詮釋才是真相?為什麼男方的迷戀,只因女方一詞便顯得愚不可及?毋寧說,難得一直懸空的問題得到答覆,我們才誤以為那是真相,為事件刻上句號。既已離棄,難道不會刻意與過去劃清界線,推開舊日不願記起的種種嗎?

羅生門,本就意味每一個敘事者皆會按着自己的利益改寫故事。同一段往事,有多少個視點,就有多少段解釋。轉念又想,尤其在情愛之中,何處有客觀的真相?客觀又有何用?一旦我們接受了羅生門的解讀,自必認知到,實際發生的事情已無從認證,沒法重組出確切的事實。真相既已無處覓尋,事件的解讀自然就隨視角改換而大有變化,是以,立場總是先決:迷戀者永恆迷戀,任一動作也旨在延續思念,不讓思念畫圓消亡,遂致念念不忘;放棄者持續放棄,執念於區隔過往,關起藏有往日記憶的房間。

同樣地,當女方將男方的幻想一一擊破,質疑是否真正懂她,強調你所見的我,並不是真正的我,她又如何確保她真的明白自己?正如人總有自己也不自知的部分,唯在旁人提點時才驟然驚覺,你口中的你,也未必代表真正的你。倒不如這樣說:我眼中的你、你口中的你,根本從未重合,也不曾存在真象,無論過去的你、現在的你、過去的我、現在的我,關係也一直變改,無從敲定堅實的紐結。無論愛戀、記憶或身分,本質正是錯認。或許,本就沒可能聲稱什麼是真相,我們只能牢牢地抓住一個根基,一個決定,就堅定地以此為據,一路走下去,要麼一直投遞信件,一再想念,要麼一直延後回應,區隔過去。

〈念念不忘〉與〈羅生門〉,展現的實是面對記憶的兩種立場與姿態:一個面對現實,一路前行,抛棄記憶的擔子,明白自己已非少女,動人時光無謂多看,離別了只望心安;一個纏繞在過往的幻象,凝滯不前,幻想一切仍如昨日,不曾變改,框起舊日的殘像不願割捨,每晚依舊想念對方。是以,倘若今天再相見,一個仍可笑說近況,另一個卻只覺如路人一般了。此一分野,便是兩首歌兩個人觀照的基礎分別,造就根深蒂固的差異。當〈念念不忘〉與〈羅生門〉的詞曲交相混雜,無論旋律或歌詞也在不同人口中穿插變化,不正正顯示了同一道風景的兩個視點嗎?舊日同遊的憶記,此刻雙方都已有大相徑庭的印象了。到了歌曲最尾,正好見證了兩種處理過去的方式:冰島作為願景,一個約定的場景,自是另一種遙遠的風景,與生活無涉,猶如幻象,彷彿對將來仍有寄望,較之福島,則更似是將記憶視作核廢料,合該深埋地下,久久不見天日,以免輻射害人。〈念念〉考量的,是對前塵的戀戀不放,無求什麼,只顧思念無斷,情願沉溺到底,〈羅生門〉講求的,卻是現實的考量,如何減低損傷,又或將經歷轉譯成未來的力量,瀟灑撇脫,兩者莫不各有各偏執。

如此的三部曲,從〈耿耿於懷〉,到〈念念不忘〉以至〈羅生門〉,可也異於其他的三部曲設置。此一三部曲系列,特點不在延續、發展一個概念,反覆推演,也不在平行地羅列不同的變體,而在於變化與顛覆,將同一段往事重複述說,每一首也造就新的定論,展現的是解讀的變異與驚喜。

正如專輯名稱Addendum,意謂增補、補充、補完,本是作者在著作出版或付印後添加、補遺的部分。然而,此一添補的部分,可能只為補充本來內容的缺失之處,卻也可以提出、轉換新的詮釋框架,使既有的內容全然變化,演變出別樣的解讀。Addendum雖是後來者,卻又有力量把過往完全重寫。這一種邏輯,在〈羅生門〉裡自可體現。當解讀層層堆疊,一再延伸下去,事件自有林林總總重釋的機會,若按着Addendum的邏輯反覆推演下去,自可一再顛覆舊有的意思。此一系列一經打開,邏輯一開始運轉,便再無結束之理,那就好好等待後續的作品,改換一個又一個角度,讓舊事一再重生,重獲新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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