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

其後,這是怎樣的一個詞語呢?某時某地,一件事情結束了,如是,就宣示了另一時期的開展。生命遂由是分割,爾後的一切,皆有了同樣的標記:「其後」。

那就是說,F,有些事情影響如此龐大,甚至成了生命中的分水嶺,標示出一整個時段的始與末。其後,我細心把弄這個詞語,漸漸就知道了,它恍如咒語,唯有念念於往事,依然承其後果的人,才會有所感應。

F,你明白嗎?既呼曰其後,前事自是難以不計了。「其後」此一印記,在在地印證了,有一筆無從清還的債,過去便由此滲染未來。若是理解「其後」的人,大抵也會在陳奕迅的〈不來也不去〉中找着自己吧。

都知道的,一切無非人生旅途中的一段而已:人潮中,你我碰巧相遇,短歇間,竟在你身上尋見人世之美,我曾是我,相聚一刻卻又因你而變化。此一遭遇由此銘刻於我體內,雖已離散,卻再難忘記,自此化作一根埋於掌心的刺,適時勾起早應淡去的往事。

刺:埋在皮下,微細,本應無礙生活,間中卻又隱隱有痛,彷若無事然又時而驚醒,牽動整副心神;F,這不正正是兩人相識相分後殘餘的後果嗎?既是肯定了你我之間有過什麼,又標記了往事的落幕,雖曾有情卻難串為事,徒有情節又不成故事。後果一直延伸,至今猶未能解,有如一直懸置的問題:你我的往事,我該如何解讀?你的缺席我該如何處置?隨着眼前的景象,勾起回憶的碎片,問題又一次躍然而出。

都知道的,同一樣的事情,換個角度察看,便是可有可無的事情了,解讀、應對也可截然不同:喪失可以視作得着,難以承受的分離,可痛若驪歌,也可樂如兒歌;手中的刺,無從磨滅的後果,也可以轉化,毋需一再承續下去。只是,一切僅有一個條件:視你不曾來過,也不曾去過。

是的,F,歌曲雖稱是〈不來也不去〉,然又何曾抵達這樣的境界?從「不來也不去」到「像你沒來過沒去過」,當中的距離有多遙遠,你知道嗎?

不過是一些用語上細微的差異與添加,意思便大有分別了。「就當」、「像」、「當⋯⋯可不可」 ,無不是要把過去統統刪去,明明曾經有事,卻偏要裝作一切不曾發生。這一種掙扎,一再聲稱要把往昔抹去,尋尋覓覓於出口卻又不得其門,偏偏又顯出有執難放的精神狀態,若悟得不來也不去的心境,又何需一再宣示,聲嘶力竭,就似你無來無去?再說,我們又到底如何取消一段歷史?

F,一路幾乎不敢碰〈不來也不去〉,是因為總會想到我們的事,而我尚未找到一個表述的方式,這就幾乎有如〈不來也不去〉裡歌者的位置了。災難本身總是破碎的,能夠述說,能夠將事件組織重構,串連成一個可以表述的故事,就表示已經過了某一個階段,慢慢走出陰霾了。雖知道〈不來也不去〉講的合該是昇華以至解脫,我卻一直放棄細究,為的大抵就是逃開結論。

F,〈不來也不去〉這一首歌,我一直放在心頭,倒是因為近來讀到一本書,才想到要跟你說些什麼。早前讀德希達的Cinders,當中反覆討論的概念,就是餘燼了,事緣他年前曾經寫過一句“Il y a là cendre”(There are cinders there, cinders there are),這個語句卻縈繞在他心頭十年,猶如咒語一樣,靜候他細細回應,展開句中的多重意義。

何謂餘燼?餘燼雖在猶不在,是焚燒的後果,只留有前事的一點痕跡,眼雖可見,我們卻無法於此再讀出任何意義,僅僅可以知道,曾經有事,曾經有火,此時此刻卻只餘其灰,無容辨認。由是,餘燼徒具形態,只能暗暗指認一段記憶,及至事件的證人,卻又一觸即碎,無法代表往事,正如記憶或證人都已湮滅,無處覓尋了。這不就有若戀情失敗後殘存的記憶與結果嗎?

德希達常會提到differance、trace、pharmakon、specter等詞語,背後蘊藏的意涵其實也相去不遠,這些延異、痕跡、藥、幽靈等等,都指稱一種相近的狀態,但情感上,我還是偏愛餘燼cinders這一個詞語:我們看著餘燼,明知那曾是某樣物件,曾為某人所有,傾注過情感,但都已成灰,形體湮滅,僅留下一點點記認。你看,F,面對餘燼,我又如何不想到你我之間的事?

話說遠了,F,只是想說,〈不來也不去〉中說猶未說的中心,以致歌曲本身,不就正是這一種餘燼的體驗嗎?

我如烟,因曾點你成火,你如火,終也沒熔掉我,互為因果,Without fire there is no smoke,烟火燒盡以後,殘存的難道不就是餘燼嗎?情歌常以火為喻,講愛情的火花,激情怎樣如火,卻鮮會提及火燒盡後,剩下何種結果。〈不來也不去〉的心境,可也不是失戀後的即時爆發,而是明明過了許久,喪失過自我又重新站起之後,歷經沉澱卻依然有情,面對往昔殘存的灰燼,才更覺必須有所回應。

F,與其說,歌名指認的是歌者的心態,倒不如說,不來不去的實是餘燼,一段前麈往事,不動如山,沉靜如灰,動的畢竟是心而已。歌者面對這一段蒙灰的往事,反覆往來,沉溺有時,醒悟有時,一再調整自己的視角、心態,渴慕轉化,終於做回原來的自己,究竟還是無甚結果,餘燼依舊。餘燼正是如此,總是記認了以往曾有火燃燒,此刻雖認無可認,早已消逝,卻因而甚至難以否證。

當往昔的一切皆已落幕,當前事只能通過「其後」的視角觀照,過去業已過去,除了改換應對的心態,大抵也無事可作了。我反覆播放同一首歌曲,也無非借助音樂的媒介,又一次繞道思考往昔的殘存,回答那些懸置的問題,然而往昔的記憶也已漸次模糊,若是哀悼,終究也只能悼其無事可哀。

F,我這樣絮絮地給你寫如此這般的信,許也是要書寫餘燼,以餘燼書寫,為餘燼而寫吧;這樣的舉動,無非是分次面對難以面對的終局,重看災難,即使暗暗知道,頓悟再無可能。

記得,巴特在《批評與真實》裡引地理學家巴諾:「巴布亞人的語言很貧乏,每一個部族有自己的語言,但它的語𢑥不斷地在削減,因為凡是有人死去,他們便減去幾個詞做為守喪的標記。」

如我膽敢僭越,也讓我把一些詞語封存,以應對你的離席,比如說,餘燼這一個詞語,自此便視之為專有名詞,不作別用。

同一樣的事情想了兩年多,文章自也滯後了許久許久,期間我抄下了許多詩句與歌詞,都與餘燼相關,比如袁兩半的〈心燒〉:「留下灰燼也是美」;黃偉文的〈睡前服〉:「仍在半夢與半醒之時未化灰」;林夕的〈黑夜不再來〉:「難怪我永遠懷念飛灰」;周耀輝的〈借火〉:「煙圈悄悄墜落/煙灰至少將心事證明燃燒過」;有若一道清單,如此就幾乎畫好了整個軌跡。

〈不來也不去〉沉重,在於一念之間,多年的記憶與惦念也可丟棄,從此變得輕省。F,明明知道,只要破除執念,只要放下前事,一切就彷如無事了,明明知道,眼前就是超脫的方法,毋需一再翻滾於泥濘之中,然我若要對回憶負責,又談何放下?徘徊在醒悟與夢迴之間,遲遲不願跨過早已摸清的門檻,讓心境提升一個層次,這不就是〈不來也不去〉中歌者的處境嗎?如我們都能投入其中,因〈不來也不去〉而動心,那不是因為在故事裡照見佛理,看穿世事,而是代入了歌者既悟且執的掙扎之中;道理雖在,迷人的卻總是執迷的實況。往昔的餘燼在在要求你回應,自身卻又總是沉靜無聲,要說叫人疲憊難耐,也是沒錯的。

F,餘燼的體驗,可也是一種不能承受的輕呢。我們總是對着如此這般的符號,不是說不曾存在過什麼,只是此時再看,早已辨不清模樣了;我們總是遲了一大步。生活老是如此,充斥着不存在的符號,卻又正正因為這些符號隱去身影,一切才獲得了意義。這就是了,我與你之間不就有如餘燼麼?即使早已燒盡,也趁風起之前,讓我們掬起一把,趕得及察覺而猶未吹散的灰燼吧。正如德希達說了,唯是覆上了一身餘燼,人才有了重量,有了體積,一如人總會沾上一頭的灰以為哀悼的標記。即使輕得無可再輕,即使只剩下無以量計、無從握有的灰燼,我們至少擁有過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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