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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為何而生?又為何續活下去?我只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總是在人生的中途驟然而至,爾後幾乎不再變改。這些目標容或自私,容或無私,卻總是終生縈繞的課題。若是戀人,目標大抵就如是了:為一人惦念一生。
思念是奇妙的,縱在夜半輾轉反側,對方也不必知道,念到盡頭,又竟覺毫無意思,對你的記憶也漸次模糊了。如此極端的思念,F,你明白嗎?不如就讀一點詩,放慢腳步去理解吧,比如是葉輝的〈物體小賦格〉。
詩分三節,慢慢舖陳出一種思念的形態。詩是這樣說的:「沒有你的日子/我是一物體/總是一如前世/沒法子戒煙/今生沒法子/戒掉對你的思念」。正是因為缺了你的存在,才開展了我的思念,這份思念卻也同樣使我頓成物體,此後只餘一事可作。倘若人生只餘思念一業,大概就明白詩裡所說了:「我思念故我在/故我是無一物的物體/故我是缺水的水熊/故我不朽 於十極」。
F,你聽過水熊這種生物嗎?它體積細小,大小不超過一毫米,有四對腳,頭部則由兩節吸管狀的物體組成,上至喜馬拉雅山脈,遠至極地,甚至深海都可以找到它們的踪跡。看過相片,你大概就會明白了,有人會覺得可愛,也有人覺得可怕。水熊最特異的地方,是它頑強的生命力。身軀雖小,偏偏可承受極為嚴峻的生存環境,無論是極炎熱、極寒冷、極高壓、極真空、極高極深、極酸極鹼、極度輻射、極度缺水,水熊也能存活下去,可說是世上生命力最強的動物。每當遇到惡劣環境,水熊就會進入隱生狀態,停止身體一切的新陳代謝,靜候環境轉好,等候復生的機會。恍若微塵,卻又無比頑固。這樣一種奇妙的生物,走進詩裡,就儼然而成思念的終極符號了:無論身在何處,不管情況有多嚴苛,有了一個目標,我就只忠於一事,不曾停歇,即使要沉睡百年。或許,有這樣的執念,才堪聲稱:「我思念故我在」。
是的,F,就只是比笛卡兒的經典命題添上一念而已,換句話說,在人生茫茫堪以懷疑的事裡,就只一事實存,無容置疑了。水熊超脫生死,由是僅在一念,縱於十極徘徊,跨過天地宇宙,上山下海,於最受壓迫的時候(「思念你於極大氣壓」),於最無憑據的時候(「思念你於極真空」),仍是無言放棄。活下去只為一事:繼續存活,方可延續思念。這樣的求生方式,幾可算作一種生命的價值觀了。
然而,這樣的思念也是不無條件的。水熊一直絮絮唸着沒法戒掉對你的思念,卻又偏偏反覆地說「再記不起你的樣子了」,「再記不起你是誰了」,只能一再宣示:「我思念故我是/天地一物體/宇宙一水熊」。當思念除卻了對象,僅餘思念的動作,而動念者卻又縮得小如水熊,還成思念嗎?即使一再呼喊「你」,明明宇宙穹蒼間只有「你」「我」存在,此外皆不值一提,這樣的「你」難道不也只剩名字,不及其餘了嗎?
F,這時候就想起邦弗尼斯特(Émile Benveniste)的理論了。他認為代名詞在語言裡有獨特的作用,普通的名詞主要用以指稱真實的事物或概念,又或特定的歷史時間和地點,而人稱代名詞(你、我)則只能在對話其間才能確認身分,並不客觀指認永不變動的事物。要確立「我」的意思,別無他法,只能說「我」就是「對話間自稱為我的人」;相反,「你」也就是「對話間被稱為你的人」,是我話語的對象,是以一切皆紥根於對話的脈絡之中。對話之間,「你」和「我」的指稱是空洞的,不同人可以輪番替換,邦弗尼斯特認為正是透過這些浮動的符號,人才能扣連於語言系統之中,更甚而建構起自己的主體角色。語言涵蓋生活萬物,卻僅僅是在對話這一小節空間之中,動用你我的標記,人才在語言裡構出自己的主體,缺了這一環,人甚至無法分清主客。
放回詩裡,就大概明白了,水熊「是無一物的物體」,只因思念而苟存,那就有如邦弗尼斯特所提到的人稱代名詞一樣了:無論是自己,抑或念着的你,都只能在詩裡,只能在我向你喃喃而念的時候,才有了最微小卻不可憾動的存在,若然消解了這一述說的動作,則等同不復存在了。難怪乎「我」只一物體,而「你」也幾無可辨了,原來這就是推至極致思念最小的單位。在這無垠的宇宙之間,我向你呼召的一刻,你和我才在茫茫的背景裡有了形體。
F,老在想思念到底是怎樣運作的,看着水熊,就彷彿略窺一二了。水熊在賦格裡反覆地自述的是,自己是無一物的物體,對前生已是零記憶了,也缺水、無心、無邪,一再點算的都是空缺。不過,最重要的終究是「沒有你」,眼前只有「虛空」。空缺與虛無,正是驅動思念的起點。縱使不擁有什麼,縱使再記不起你是誰,水熊仍然覺得自己「並非一無所有」,因為「我有我終極的思念」;世界開了一個缺口,萬物才有運轉的可能,失卻什麼,才有追尋的欲望。
那才發覺,詩裡說「沒法子戒掉對你的思念」,不僅僅是撇不掉的癮,更是攸關生死的一份執着呢。如思念無可延續,如不是一再絮絮唸着「你」「我」,如邦弗尼斯特的理論所示的那樣反覆張嘴說話,可就連「你」「我」的存在也湮滅了。如此的存在方式,也是不無疲憊的,偶爾也會覺得「我思念故我是/多麼尷尬的永生」,「我思念故我是/多麼艱難的存在」。可我仍是一再惦念,詩最後一節呈顯的姿態:
我是無心張臂一物體
抱擁沒有你的虛空
我思念故我是
多麼艱難的存在
再記不起你的樣子了
我是無邪沉睡一水熊
雖生若死 雖死猶生
我思念故我多麼愛自己
我思念故我是
永遠的尼古丁
我思念故我復活
我思念故我是
天地一物體
宇宙一水熊
無邪遂有沉睡,心中只剩思念,便沒有除此以外的可能;無心猶兀張臂,成就一個凝止而不無渴求的動作。這樣的水熊,縱有偏執,縱是自私,大抵也不乏可愛之處。思念或如尼古丁,有毒,心癮卻總是難耐,沒法戒除。
F,不是嗎?你大概也懂得賦格這一種音樂形式吧。同一樣的主題,在一開始申述過後,就在往後的重複裡一再變異,忽高忽低,互相追逐。如是思念,不也一樣嗎?同樣一句「我想念你」,竟可化作千萬種愁緒,復歸原點,卻又不過一句同義反覆,一再反照。水熊在詩裡綿延的話語,正正說明了:思念總以重複為結構,卻又慢慢浮蕩開去,一再延展。一句說話,偏偏說得不知所謂,迂迴而不見盡頭。不就如我這樣一再為你寫信一樣了嗎,反來覆去,把話攤得再長,也不過一句⋯⋯
(原文刊於《Sample 樣本》雜誌第一期〈活着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