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
「你好嗎?我很好。」
不記得有沒有跟你說過,小時候第一次收到別人的信,信裡面第一句就是這樣:「你好嗎?」接連下去的,便是各式各樣的問題,有什麼興趣、不上學的時候會做什麼、有養寵物嗎等等。還是幼稚園生的我,在信紙每個問號後面,以拙劣的字體寫上答案:「我很好。」媽媽見狀,就笑,說信件不是這樣運作的,你必須寫一封回信。我好像問了一句:「那這些問題怎麼辦?」
對了,這些問題怎麼辦了呢?一個個問號歪斜地懸吊在信紙上,靜候回覆。F,給你的信,莫不也是如此的境地嗎?倒過來說,我又怎麼知道,你有沒有在信紙上逐一答覆,逐一回應呢?每一個答案也注定不為我所見。
總是在夜深的時候,才想起兒時不堪回首的記憶,也是在這些空檔,又記起你我的事情。音樂響起,偏是魏如萱的〈晚安晚安〉。
一連串的問題連番吐出:現在什麼時間了,你在做什麼呢?我們多久沒對話了?明明心知肚明,明明知道答案無甚意思,卻依舊發問,為的無非是向你投以問題,跨越長久以來建起的鴻溝,一種溝通的意欲。不知道你現在生活可好?煩惱有否消減?
絮語由一念傾瀉而出,耳旁便又彷彿聽見你的聲音,嗅到你的味道,倒也不知道,是幾可亂真,抑或念想迫使(好像、好想,此處難道不就重合了嗎)。雖是如此,還是如往昔一樣,只想跟你道一聲晚安而已。然我再重複地幾近呼喊,晚安晚安,你也不在身旁了,雙方再無情份位置,這些問候、這些問題,到底又對誰訴說呢?一再反覆晚安,無非想在微言細語的交換中,作勢再聽你的聲音,卻也明白,這樣的畫面只存於夢中。F,這樣就知道了,這大概是想念者過剩的話語,夜深時分丟進虛空,不求回應,正是明知一切皆無憑據,只能懸於空中,虛有其表。
Tu me manques, bonne nuit, bisous bisous。據說,法語裡說Tu me manques,既是指想念你,manques一詞也可直譯為失去,「你使我失去」。失去什麼呢?想來便是失去你,也是失去想念你的情份了,你就是我的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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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思念就越深,老在想能否與思念的對象再一次會面,把積存的話語統統吐出。F,經驗告知,終究也只是一場災難,總不似陳奕迅〈十面埋伏〉那一句「寂寞城市又再探戈/天空閃過燦爛花火」的奇幻場景。
然而,思念總有原因,就如林宥嘉〈想念〉裡念茲在茲的一個問題:一定有一個什麼原因,叫我此刻想起你。
〈想念〉裡同樣有懷緬的舊日畫面,偏偏顯得尤其片面,獨化約成笑聲眼淚、擁抱離別,僅四個截面,反而是想念這一個動作,在歌曲反覆的吟唱中一再翻新意義。思念盪開去,又捲縮回來,回到同樣的畫面,這樣就明白了,記憶本來就片面,只餘畫面,幾乎無可左右,卻又平板而難以辯證。
畫面難以更動,心境畢竟尚可調整。剛開始,是在好久以後不覺地想起了往昔的情境,忽然想念,卻又懷疑對方是否早已忘記,又或如我同樣想念,姿態近乎神經質,甚至由此妄想,此刻驟來的想念原是命運安排,為雙方再次會面預備。想念再迴圈幾次,就意識到過去經已一去不回,想念由是只屬昨日的殘餘,唯一的記認,曾經愛過的證據,無法丟棄。這樣的想念,也是不無疲憊的,往昔的迴響驟成重擔,不加保存就形同虛無了。
直至最後,歌者才終於明白,過去的美好日子追無可追,只能繼續想念想念,不過,至少尚有一個可以思念的人,曾經有過如此這般的璀燦時光。這才終於放下,知道想念漫無目的,百無一用,想念才殝純粹,不求些微回報。明白現在與舊日的連繫早已截斷,想念才不再是聲嘶力竭的呼喊,填補空洞的欲求,改而化為謝意了,然而在重複之間,竟又凝定成一個固定的動作,彷如此外無事了。
F,思念一個人,時間過得久了,總會有一個時點需要放手,不是放棄,只是想念的動作有了質變而已。未知道如〈想念〉那樣,兜了一圈又變得圓滿,到底是好或是壞。只想說,想念一個人,深宵時分投出多少懸置的話語,終究也只是胡話而已,自話自說,也不求回應,卻又不見得毫無意思;如何能忠誠於對方,忠誠於已逝的記憶,如何能延續下去,那將是一生的課題,bonne nu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