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何謂一個「家」?將一個空間喚作家居,到底有何根據?是一紙租約,一個自然會回去的地方,抑或其他?人一生可以住過許多家宅,居所與人有何關係,這些地方之間又有何聯繫?
許多事情,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人總是先跟家人共住,直至彼此幾乎茫無所感。因此,許多關於生活的細瑣與價值,我也是跟家中小狗學的,甚至常尊她為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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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羅蘭・巴特剛到法蘭西公學執教,首個舉辦的課程名曰《如何共同生活》,一切源自一種幻想,人如何與人共住,而又不排除各自的自由。我們都知道,所謂的家,首先是與別人生活的記憶。
課程講義於2013年出版,他借31個詞條,蒐集文學作品裏的殘章片段,組織出共同生活的正例與反例。當中尤為核心的概念,是idiorrhythmy(有譯「個人節奏性」)。Idiorrhythmy一詞,由idios及rhythm兩字組成,前者指個人,後者則是節奏。不同的人湊在一起,節奏各有不同,自然需要相互調適。檢視如何共同生活,而同時能夠保有自己的節奏,正是這種幻想的源起之處。記得初讀這本書的時候,我常常抱着小狗,一同在梳化上躺着閱讀,這樣的舉動算否idiorrhythmy?大師如常不作答覆,就只呆着不動,互取溫暖。
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日常生活作息,其實可以全不相容,乃至相衝相撞,有說相見好同住難。巴特循語源提示,idiorrhythmy其實應溯源自希臘詞rhuthmos,而非我們今日理解的rhythm。rhythm本是術語,專指「波浪按規律擺盪的運動」,強調其固定不變的規律。反之,rhuthmos雖表示獨特的形式,一種成比例的形態、排列方式,卻又會流動變異,隨時變幻,但仍有形可尋。簡而言之,rhythm有如度量時間,一秒一秒總有劃分,可以數算、計量,永不改變,而rhuthmos則是流動的時間,隨不同的個體感受伸長縮短,卻同樣有一定的週期性。
這一種分野,強調idiorrhythmy關乎各個人生活獨有的微妙形式,諸如忽然的情緒變動、階段性的抑鬱與亢奮,而非加諸其上的規律:不是朝九晚六的重複樣式,而是人在朝九晚六的日程之間如何適應、爆發或強忍。某天,巴特看窗外有位媽媽拖着兒子在街上走動,媽媽以自己的步調向前走,不帶一絲猶豫,兒子卻被拖着走,幾乎要跑起來才追得上。巴特最詫異的是,她明明是母親,卻不覺兒子的節奏截然不同,只按自己的步調走。巴特就忽發奇想:「把兩個迥異的節奏放在一起,才會產生深沉重大的干擾與混亂。」
與他人共存,與居室共處,其實就是各個個體生活節奏的交相遷就、博奕。據說,住在同一所屋子裏的女人,月經會漸漸同調。我與大師雖無這樣的連繫,生活作息卻總互相影響。假如我好一陣子夜睡,她也會與我一同消耗黑夜,想是我晚睡晚起,也耽誤了餵食她的時間,又或是不覺在走動間驚醒了她;到她時時早睡的時分,我又常是踮腳噤聲,怕她醒來驟覺睡得不好,復又折騰整夜。這樣的生活方式,時時各自調適,而又不覺互相制肘,隨着各自的步伐一再磨合,大抵也稱得上是我們共同生活的idiorrhythmy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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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說,生活也有音樂性?既然,每個人也有不定而有形的生活節奏,假如記成樂譜,我們是否也各有漸快、漸慢?是否也能聽見生命強弱的節奏,不同的強音和弱音段?
法國哲學家德勒茲提出副歌(refrain)的概念,正好捕捉了生活的音樂性。孩童於黑暗中歸家,會哼起熟悉的歌謠,隨着歌曲的節奏走走停停。歌曲不斷重複,就在黑夜的混沌中圈定了令他安心的場域。正如家居一樣,家並非自有永有的,它是一個有限的場域,人在其中以不同的方式組織空間,將無可理解的混沌區隔在外。而組織的方式,可以是牆,可以是分隔的房間,可以是功能各異的傢具,更可以是一些單純的聲音。家庭主婦會一邊收聽電台,一邊做家務抵禦混亂,電視和收音機形同音牆,包覆整個家居,劃定自己的範圍(太嘈雜,鄰居就會投訴)。正是透過周而復始的重複片段,一些副歌,我們才在無序中尋得丁點規律。
是的,即使是大師與我,也各有屬於自己的音域,我們一再透過耳朵溝通。大師晚年常躺在自己的床上,早上或深夜,一聽到大師轉身的窸窣聲,我就會提醒母親,是時候給她準備食物了,那一些窸窣聲彷彿都帶了特殊的意義,只有我可以解讀。德勒茲認為,兩件事物之間總有中域(milieu),訊息於此中轉,造就節奏。我與大師的生活,就隔空借中域聚合在一起。
大師與我常常一同躺在梳化上,過些無事可作的靜好時光,卻又老是被人打斷。住在隔壁的鄰居,不知何故,對聲音非常敏感,聽見大廈裏有人裝修,又或附近的人搬動傢具,門關得大力一點,就會拿起常在身旁的大鐵鎚,一下一下往我家的方向敲打牆壁,有時候他破口大罵,粗口也從窗邊折射進來。大師與我嚇得縮在一團時,樓上的單位也會不甘示弱,馬上拖拉傢具,又或捧起似是保齡球的物件一再抛在地板上。我家就此成了中域,聲音沿着牆壁傳播,確立每個家居的場域,撞擊與磨擦的聲音共奏一如交響曲。這種聲音霸權,又形塑了周遭的家居:假如我聽得見別人的聲音,別人不也同樣聽見我嗎?我開始不敢大聲說話,音樂也盡量放得極輕,慢慢把自己越縮越小。不同的聚合疊加,就是整幢大樓變幻的眾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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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聚合(assemblage),就是各不相同的組件共同運作,成果要較個別零件更為強大,而聚合所牽涉的組件,也會隨時增刪,致使整體的功能變得截然不同。開初是兩種事物,透過中域中介溝通,就有了節奏;有了節奏,不同的聚合就可以共同生產疆域。
家居,正是由不同的空間、人物共同組建而成。日常的生活習慣、居家作息,就此奠定了人與物之間的互動關係。所謂的家居,並非單純一個空間,而是我們將之疆域化的結果。它永遠處於變動當中,隨着傢具的購置與丟棄,生活作息的嬗變,時時更改模樣與範圍。每一件新的物品,都可能激起迴盪,把居室全然改變。一個新的咖啡壼,能夠左右朝早的日常套路,或許也叫人多了一點在家自備早餐的欲望。我們日常的習慣,製造或接收的氣味、味道、聲音,經一系列的運作相互交織、統合,組成了家居的場域。無論搬到哪個住所,我們總會帶着上一次的記憶,再次組建新的家居。
大師對這些事情沒有意見,也不屑一顧:她自懂於不同的節奏間穿行。大師晚年眼睛不好,改而用身體感知整個空間,挨着傢具就能四處走動,聽得見不同人的聲音或是食物包裝的窸窣聲,嗅得到三餐在何方。她或許比我懂得安於一室。我只知道,大師去後,生活依然留有許多由她而起的標記與習慣,那些躡手躡腳的慣性,於室內免她驚醒的行走路線,倚在梳化時垂手欲碰的毛髮觸感,出門前回頭與她道別的慣性⋯⋯凡此種種,此刻依然默自生效。不在猶在,藏在角落裏她的灰塵毛髮雖有掃淨的一天,大師的身影卻已銘刻在我的習慣之中,都是無可磨滅的痕跡。
假如尚有悲傷,覺得空了一角,大抵是因為聚合拆解後,才看得見剩下的影子,在日夜之間見證殘缺。總是在每日的生活裏,我們才確立此身遭遇的種種痕跡,日復日構起家居的場域。打開音樂盒,就會記得:我們都是如此,在某個地方被音樂包圍着,兀自旋動起舞。要懂得與他人相處,與居室共存,我們總得好好感受,橫在各樣物事之間的種種節奏。
(原刊《Sample 樣本》第三期〈獨家私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