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剛回到家中,母親就說:「給你買雞軟骨了。」我難掩興奮之情,連忙問:「在哪裡擺檔?」「就是另一邊的天橋啊。」
是的,不過是一盤小吃而已,不過在上水生活的人,大抵都會記得彩園邨的夜市。我在此生活的時日不長,談不上種下什麼地區記憶,只是許多時候深夜歸家,仍是會期待看見一列整齊的車仔檔,買一兩串宵夜回家送酒。
仍然記得,彩園邨夜市還在天橋上的日子。從火車站出來,拐一個彎,就是通往彩園邨的天橋了。通常,尚未看見攤檔,已能聞見各式食物混雜的香氣。當你沿著天橋前行,蒸騰的熱氣就自佔據通道一旁的檔攤徐徐昇起。走慣這條路回家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幅紛陳的氣味地圖,只待你行走間攤開:一開始是蒸品的甜膩,然後會是豬腸粉、卥味、炸物,再到串燒、鐵板炒,拼一點蕃薯,接下來就是濃厚的蒜爆鐵板炒,終於低沉的糖水,各有起承轉合。
然而,自某天起,一切再不一樣了。畢竟都是一場空間爭奪戰:商場終於決意驅趕小販,在天橋兩端立起鐵柱,派駐各兩名保安自傍晚起站崗,守住前後,慎防車仔檔進佔;及後,小販移師至天橋下的行人路,好一段時間相安無事,當局又突然發難,在鄰近草叢噴灑臭劑,減低食客意欲,偏又使自己仗着保持環境衛生的名義蕩然無存,某日起更出動鐵馬,將狹路封得更窄,並派駐四名保安夜夜看守;其後,檔販群又轉戰邨內不同的地方,仍是相同的遭遇:若干日後,總見鐵馬圍駐,然後又是更多的保安人員。
許多時候,晚上經過我就盯着保安看,設想如此無謂的工作所為何事,偏又暗暗知道,保安公司樂於利用人的善意,我們縱是當面責斥他們,也總有推搪的理由:不過是工作而已,只是上頭的指令,誰也無可奈何云云。這樣的霸權,總在細微之處下狠毒的工夫宰制生活,你甚至無從動怒。
是以,那天晚上,母親說買了雞軟骨,那種興奮實在難以言喻:是的,他們依舊生存,而捧場客猶在;如有壓制,總有相應的抵抗。此刻,車仔檔的流動性,驟成最厲害的武器:體制調配資源總需時間,挪動鐵馬(一個屋邨哪來這麼多鐵馬?),派駐保安(一個屋邨幾道天橋何需這麼多人手呆看空冷?),所需的資源與成本總是遠超小販,各式策劃、編更、後勤、補給,那些機構體制持守的價值,以至其所秉持的大義之名,都在持久戰中日漸自我崩解。那一種疲態,只消看看駐守保安日夜呵久連連的模樣已可辨清,一切原是那樣無聊。是的,車仔檔仍在漂泊,無法安定,一直提心弔膽,然而我願意相信那種遊牧民族的流動力量,毋須統率,自由便可相互組合,走到哪裡,哪裡就有人。如是,我以啤酒送着微辣的蒜爆雞軟骨,吃得津津有味。
(圖片摘自:http://goo.gl/DeyMTV,其時為二零一三年,地圖此刻已無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