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在中文大學迎新營裡,遇過這樣的一件事。時值農曆七月,我們住的宿舍也早有詭奇的傳說,本來就比較危險。據傳,那幾天有些異樣,有人稱洗澡後在朦朧的鏡裡看見了一些東西,有人深宵時聽見書桌有寫字的窸窣聲云云。偏偏,晚上一組人聚在房間裡聊天,還是說起了靈異故事。十數個人,分坐在房間的兩張床上,說到某個校園傳說時,新生之一赫然低下了頭,喊了句「唔好搞我啊,好過份,我要返屋企」,就哭着跑出房間。後來才終於知道,她是屬於容易看見的體質,那晚瞥出窗外,正好碰着有個面孔對她展露詭異的笑容,而那裡明明有六樓之高。我竟就在同一個房間裡,現場與之擦身而過。

有趣的倒是,隔了數年,又在迎新營裡,在同一幢宿舍聽另一個輔導員說鬼故事。聽了整段話,我才想起,那不正正是那夜遭遇的事嗎?同一段經歷,竟以截然不同的面貌重臨耳邊,提醒舊事之餘,也彷彿印證了當日事情的真確。

無論是鬼魂,抑或鬼故,都有相同的結構,一種復歸的邏輯。正如英語中的haunting,既指縈繞不去的幽靈,也指不斷復歸重臨的事情,描畫出一種迂迴地歸返的路徑,將時間慣常的線性行進打破。這一種歸返,正是鬼魅的本質,正如《韓詩外傳》所述:「人死為鬼。鬼者,歸也。精氣歸於天,肉歸於土,血歸於水,脈歸於澤,聲歸於雷,動則歸於風,眠歸於日月,骨歸於木,筋歸於山,齒歸於石,膏歸於露,髮歸於草。」萬物皆有歸處,無法歸於本位的事物,又或尚未清算完畢的事情,則化成鬼魂,回頭作祟,擾亂當下。

愛倫坡的經典短篇小說〈厄舍府的沒落〉,談的就是一場鬼魅復生的故事。

厄舍家本來聲名顯赫,但漸漸就只餘兩個子嗣:羅德里克和瑪德蓮。瑪德蓮患有長期病,身體一直病弱;羅德里克則因而得了神經衰弱,所有感官體驗都過分敏感,尤其是聽覺變得異常靈敏,任何聲音於他都變得可怖,因此就急忙寄信,要求友人到府上陪伴。然而,友人到埗,看過妹妹一眼之後,當晚羅德里克就告訴他,妹妹剛剛過世了。羅德里克覺得妹妹的屍體尚有異樣,決定先將遺體鎖於地窖。

不過,置好棺木之後,羅德里克的舉止突然大變,不似從前般溫文爾雅。友人只好出盡法寶,以各種方法陪伴羅德里克渡日。過了一星期後,卻連友人自己也感受到一股異樣的氣氛,半夜無法安然入睡,只好在房間中踱步。羅德里克這時就走了進來,顯得非常神經質,友人迫他坐下,提議讀一本羅曼史小說,讓他鎮定心神。

小說講述英雄屠龍的陳舊故事。奇怪的是,故事一提到英雄正要拉開厚重的木門挑戰惡龍,而門聲迴盪於整座森林,友人就彷彿聽見,在厄舍府大宅中,某個遙遠的角落響起了與故事相近的聲音:「那道門開裂的迴音(雖然聲音悶住了),直來到我的耳朵」。友人不以為意,就繼續讀下去,描述惡龍倒下時的尖聲叫喊,以及屠龍後掉下來的寶物盾牌聲音時,竟又真真切切地聽到類近的聲響。「剛讀完這幾個音節——彷彿那面銅製盾牌真的在那一刻重重地掉在銀地板上一樣——我聽見一個迴響,清晰而空洞,有如金屬般響亮,卻又低沉含糊。」友人走近羅德里克,終於聽見那瑟縮搖曳的身影,喃喃自語地道來:「是的,我聽到了,聽到好些時間了⋯⋯但是,但是我怎麼敢說出來!我們把她生生活埋在墓穴裡了!我告訴過你,我的感官如何敏銳了,早就聽見她在棺木中掙扎的聲音⋯⋯那位英雄的事蹟,哈!破門、惡龍死前的尖叫,盾牌的巨響,——可就是她棺木破開的聲音,她掙脫鐵欄的聲響,在地窖掙扎的響聲!⋯⋯我告訴你,她現在就站在門外!」隨着羅德里克一聲宣告,房門慢慢敞開,妹妹瑪德蓮果然站在外頭,一頭撲入哥哥的懷抱,終於死去,羅德里克也同樣受驚過度而死。友人隨即逃離大宅,隨着兄妹之死,大宅也承受了厄舍家的命運,在風暴中倒塌。

假如我們信服齊澤克的說法,認為「活死人」復歸的主題正是「當代流行文化的基本幻想」,而他們是要來「收取一些未被清算的象徵性債務」,我們就能從愛倫坡的故事中,讀出一套與經濟交換相關的邏輯:妹妹過早被下葬,哥哥由是於她有債,皆因哀悼未曾完成,妹妹遂而歸返,向哥哥討債。再回頭一看故事的設定,就明白了,作祟復歸的冤魂,常與家族相關,要來整頓尚未清算妥當的債務。這時就想起,經濟學的economy,本是來自希臘語oikos與nemein的組合,分別指家居與管理。正如莎士比亞的名著《哈姆雷特》,也是始於父王以鬼魂的姿態復歸,並告知主角他被自己兄弟毒殺篡位的真相。這樣的鬼魅債務,許就超出了「經濟」的鉗控,展示家庭內部的失序與虧欠。

相對於凡人而言,鬼魂沒有形體,彷彿在世上不佔一個位置。無法目見的東西,就彷若不是真實存在。

這一種尋常的本體學(ontology),較為側重於確切存在、具有形體的事物。然而,法國哲學家德希達就提出另一種說法,將本體論改寫成鬼魅作祟學(hauntology)。在法語裡,兩者的讀音相同,鬼魅作祟學就如同鬼魂本身,潛隱於尋常的本體論之下,卻偏偏高舉那些沒有形體、時如鬼魂復歸的事物,以及幽靈所代表的詭異時間觀,並由此指出,我們眼可目見、有堅實存在的東西,常常也受鬼魂影響,有一些並不在場的力量縈繞在外,決定其存在。鬼魅作祟學最重要的見解,在於通過「活埋」的主題,採納作祟和哀悼的運作方式,從以由內在顛覆事物自身的自給自足,宣示了一些缺席卻更形存在的力量,以至鬼魂必然但未可確定的來臨以及復歸,也就是說,任何事物都必然向外部敞開,必須接受鬼魂的縈繞、未來的意外。

查其詞源,haunt一詞本來與家居遙相呼應。換句話說,我們一提到復歸作祟,就必然牽涉建構一個家宅的過程,並由此區分開內與外、自我與他者等等,而鬼魂就是從外部侵襲的突來之他物。這樣看來,談及鬼魂,本就是一段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關係。不過,這種自我與他者的互涉,也並非如此簡單。

在另一篇文章〈Fors〉中,德希達反覆提問:「何謂一個地窖(crypt)?」由此,他置換了精神分析的一系列術語,地窖就是欲望的保管庫,保守、儲存一些會歸來發生作用的事物,可以想見,這就與精神分析的童年創傷互相呼應了,卻又向前多走了一步。地窖指示了欲望的行進方式,將戀慕之物置放其中,借哀悼的工作令欲望得以繼續流轉不止,卻又因而在自己的內在建起了一道牆,隔開戀慕之物,令其不可觸及。

他也考量過,地窖的另一變位:「我應該未曾將之用作動詞。地窖(to crypt),就是以密碼編碼(to cipher),一種象徵性或符號性運作,即操作一種隱密的符碼;這一種操作無法獨自完成。」因為牽涉哀悼的過程,地窖本身就以一種編碼的方式,把他者收容於己身之中,內外的分野遂又再次自我分割,內在之中同時包含了自我與他者,解構了兩者的截然二分。地窖、作祟復歸、幽靈,三者正正是人構成主體的根本條件,同時描繪了三者互動的運作方式,令主體本身填滿了空洞、夾縫,容讓鬼魂自我增生。

鬼魅作祟學其一要旨,正是帶出時間的問題。德希達在《馬克思的幽靈》(1993)首次提出這組概念,書中反覆引用《哈姆雷特》的一句說話:「時間已然脫臼(The time is out of joint)。」有論者認為,德希達的所有作品,都與這種斷裂的時間觀相關,而幽靈的形象尤其重要,因為它無法完全在場,「它本身沒有形體,卻銘寫了與不再存在(no longer)和尚未存在(not yet)的事物的關係」。按德希達自己的話說來說,「鬼魂不會死亡,它永遠保留於將來(to come)和歸來(to come-back)的狀態。」

有趣的是,十年後,在二千年代中段,鬼魅作祟學的討論於歐美再度興起。一群知識份子紛紛撰寫博客文章,以鬼魅作祟學為某類音樂命名。在這個標籤下的音樂人,作品通常表現出沉重的憂鬱感,也較為着眼於科技與記憶之間的關係,創作遂與電視、黑膠、錄音帶等媒介相關,常會應用這些媒體故障的聲音。他們的音樂除了令我們體會到聲音以外,更將播放系統的特性推到前場,令我們認知到類比系統和數碼制式的不同。提出這套論點的 Mark Fisher,在著作《我的生活的幽靈》(Ghosts of My Life)中指出,這類音樂的憂鬱,實是因為九十年代的戰後電子音樂和電子舞曲中所暗示的冀望已然消失:「不僅是它所表達的未來並未來臨,更是因為這刻看來它已沒可能發生。」憂鬱,正是源自對經已喪失的未來(lost futures)的哀悼,表述期許的原形以及最後的失落。

另一方面,他們的解讀也將鬼魅作祟學與聲音連結起來。鬼魅式音樂,也就是喪失的未來的迴聲。迴聲本身,就是聲音的反射。然而,人耳要辨析出兩組不同的聲波,兩者必須要相隔至少0.05秒。以室溫20度來說,音速約為每秒343米,即反射聲波的平面必須放在發聲者17多米外,才能造出迴音。換言之,物理上要聽見迴音,本身就已描繪出一個頗大的空間,而我們就以此見證訊息如何在時空中消散、變異、錯位。

從《哈姆雷特》中父王的話語,到厄舍府大宅中迴盪的金屬響聲,以至鬼魅作祟式音樂,統統帶有迴聲的邏輯。那是久遠以前向未來投射的響聲,卻在某時某地失落於太虛,偏偏在無從防備的時刻,以詭譎迥異的姿態再次復歸,提醒不堪回首的過往。在這層意義下,倘若我們假借伊瑞葛來的術語,經濟(economy)就是迴音經濟學(echonomy);古遠的訊息終於回來了,卻超脫一切的管理,打亂秩序,強迫人直面事實,甚至悄悄形塑了未來的行進方向,一再復歸。

在〈Roundtable on Translation〉中,德希達提到在過去兩天圓桌會議的體會,表示自己的文本經眾人解讀後,就變成了不一樣的事物:「那是一種非常怪異的東西,它歸來我身,卻與我全然無關。」也因此:「回來的東西,並不是一種迴聲,又或者說,假如真是迴聲,也就必然是扭曲變形的。」他沒想到,迴聲的本質正是如此,按照聲波行進軌道的不同、傳播距離的長短、反射面的多寡,聲音本來的印記與面目都會被稜角磨成迥異的模樣。假如鬼魅作祟與迴音經濟學可以相接,假如當下的驚懼是源自舊日未作清算的債務,這就是最恐怖的事情:迴聲來臨,那是源自我(認定自己擁有)的罪咎,然我卻完全認不出自己的痕跡;雖總與記憶相關,卻偏偏於我身以外。鬼魅作祟學,開掘了存有與虛無的空隙,裂縫一再延伸,一切彷如堅固的事物終於原形畢露,從此人鬼難辨,我已非我,如幽如魅再無實存,萬物僅餘迴聲。這一刻,我只能在此(不作)盼望、寄望、欲望,那終將於不可確認的時點歸來的空洞迴響;屆時我將忘了,這一切的準備。

(原刊《Sample 樣本》第五期〈妖怪的後現代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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