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不覺,原來身邊許多人都對地圖有狂熱的迷戀。有些朋友,每抵達一個新地方,都會走到鐵路站,拿一張地圖回去收藏。有些朋友於家中蒐集的地圖集,似乎又比他曾經去過的地方更多。地圖這一回事,似乎比實際旅遊來得更為重要。
面對地圖的時候,我們到底想到什麼?是對旅行的期許又或替代,抑或是一種對空間和地方截然不同的想像?一紙地圖,到底如何表現一個地方裡面飽含的微枝與末節?地圖所表現與忽略的事物,正好見證了繪製地圖時的選擇與取捨,換句話說,什麼算得上重要,也就劃定了什麼並無意義。也許,我們終需承認,地圖並不是現實的反照,而是別一種理解空間的辦法。
是否可以說,每一個觀察地圖的人,都是一個指尖上的旅行者?地圖假如是另一種空間,在土地以上的另一種表述,或許地圖總是無法到達的遠方,不容在其上行走,甚至也因為難以抵達,提供了迥異的旅遊方式。
地圖書籍歷久而不衰,到底有什麼原因?我們到底因何而對地圖書籍持續抱有興趣?那些只存在於地圖上,離岸很遠而看似無法抵達的小島,又蘊藏了什麼故事?也許,都必須從新型地圖書籍的編纂手法說起。
你無法到達的地方
看看這座島嶼。它位處太平洋,在墨西哥西南方,距離 1080 公里。整座島嶼形同一個有點垮掉了的炸洋䓤圈,中間圈住了一些礁石,佔地僅約 1.7 平方公里,小島全長不過 3 公里。這樣的一個島嶼,名為克利珀頓島,屬於法國的海外領土,它也有個法文名字 Île de la Passion,激情之島。一個無人居住的小島,難道真如拉岡論述的欲求之物那樣以中空的形式出現,因此與激情扯上關係?這點或許不得而知。
克利珀頓島曾有軍人駐守,後在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得知,墨西哥當地動亂,已經無人再記得他們,不會再有船過來接應。及後,島上軍官誤以為海面有船,就與剩餘的士兵一同以小船出海,結果一同淹死。島上只餘一個男人,自稱為王,統治餘下的婦嬬,兩年後被女人擊殺。一艘船終於出現於地平線上,從這孤寂的島嶼上接走四個女人和她們的孩子,爾後島上再無人居住,只餘下鮮橙色的螃蟹於此漫遊。
汪洋大海,有多少個這樣與世隔絕的島嶼。在《寂寞島嶼:50 座我從未也永遠不會踏上的島嶼》裡,作者茱迪思.夏朗斯基就記錄了 50 個這樣的島嶼故事,橫跨五大海洋。每一個島嶼均有一幅地圖,在遍佈全頁的淡藍中,畫有或大或小的灰色島嶼,並標記各個地標。另外,也輔以座標、尺寸、人口,並指出這些島嶼與最近地點的距離,而那往往都是島嶼大小的數百數千倍。
《寂寞島嶼》是一部地圖集,同樣也是一部故事集,作者夏朗斯基包辦繪圖及書寫兩項工作。作者在序言中提到,自己年少時看過加拉帕戈斯群島的紀錄片,從鬣蜥的生態想到地球古遠的過去,就萌生了旅行的欲望。從書架上抽出地圖集,就找出島嶼的位置,用手指沿着海岸線移動,幻想整段旅程。
島嶼有趣,因為從大陸的角度看過去,這些錯落的小島總是離岸很遠,在地圖集上常常是以附錄的形式插入地圖,變成大陸的附注。島嶼隔絕於世,恰巧是科學家觀察現象、進行實驗的最佳場所,也是隱士趨之若䳱的聖地。偏偏,島嶼難以抵達,常常在航線以外,無法好好控制物資後勤,也就難以確保生活安穩,留在島嶼上的故事常常是以落寞又或破棄為結局,和平並不會降臨在四面環海的小島上。
地圖總是一個貌似客觀卻又與誤認脫不了關係的媒介。然而,看着地圖,以手指沿路追溯,卻又是另一種以想像力為基礎的旅行方式,無論是否真確,看着一個地方的地理構成與各個地標的名字,總是能誘出無限的幻想。「不過,觀看地圖不僅僅是以圖像取代實境。打開地圖集的人,都想要毫無保留地一次接收一切——整個世界。這種欲望總是龐大,比起可以獲取欲求之物的滿足感更為龐大。給我一本地圖集,不要給我指南書。世界上沒有比它更詩意的書籍了。」即使地圖只是錯認,即使地圖上的圖畫終究只是無法到達的地方,想像力足以填補一切。
指尖上的旅行者
假如,地圖上缺了地名的標籤,整幅土地就不過是一片顏色的變化,沒有任何意義了。許多時候,對於地方的幻想與記憶,其實都始於對地名的好奇。前述的激情之島,島上的故事正好與名稱有巨大反差,一幕幕場景就顯得錯落有致。一個個地名,標誌出山水與語言的交錯,正是人在當地希冀與欲求的呈現。不過,這些期許也未必一定可喜,可能反而是憂鬱。
在 2015 年中,Sad Topographies 一書的作者 Damien Rudd 碰巧在地圖上找到了名為 Mount Hopeless(絕望之山)的山脈,隨後就在 Google Maps 上搜尋各種與抑鬱相關的近義詞,竟發現到許多許多被絕望沾染的地名,慢慢集成一個小系列,本來張貼於 Instagram,及後就成書了。人類的情感,竟就這樣與地方交相混雜。
在加拿大最東岸,有一個名為無望島(Little Hope Island)的地方。島嶼面積不大,從一岸到一岸不需一分鐘時間,只是一個突出海面的石頭小丘,偏偏竟是以恆常摧毀船隻而聞名於世。到了 1866 年,新斯科舍省政府決定於島上興建燈塔,避免船隻撞毀,並派駐燈塔管理員。最後一位管理員名叫 Alan Langille,家人與他在島上共度了四年就回歸文明了,留他獨自一人,繼續看守了十五年之久。回到主岸的時候,二次大戰早已完結,科學飛速發展,他面對的正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後來,燈塔自動化,直至 2003 年,一場冬季暴風雨過後,燈塔與島上一切的建築統統沖毀,彷彿不曾存在。
世界盡頭,原來至少有兩個,對於相信地平說的人或是一件好事。其中一個位處美國加州,或者應該沿用舊名舊金山的附近。1848 年,有人於當地發現黃金,引發淘金潮,僅數百人的港口城市,四年後已成了有 3.6 萬人的都市。當時,許多地區尚未開發,淘金者攀山涉水,並為許多地方起名。本來象徵希望的舊金山,卻留下了諸如「最後機會」、「魔鬼嶺」、「世界盡頭」等地名,人們顯然未能獲取所欲。另一方面,當地的美洲印第安人也被淘金人潮趕走,甚至趕盡殺絕,三十五年間從 15 萬人急減至 3 萬人。地表被損,污染處處,淘金潮並未為人帶來太多,只餘下難以計量的破壞與苦難。世界盡頭同樣有世界末日的意味。
按照作者所言,他所收集的這些地名,許多都源自於探索時代,當時的人亟欲征服世界、爭取資源、擴展版圖,結果卻使各地生靈塗炭。難怪乎,許多地名都集中於被殖民的地方。每一個地名都藏有故事,這些地方背後則常常是悽慘的歷史,見證希望如何逆轉為絕望。
普通的旅遊人士,大抵未必會特意到訪這些地方。對於指尖上的旅行者,這些地名卻有巨大的引力,誘使我們轉入故事裡頭,遙想地名如何構成,直面歷史的不幸。「書裡提到的地方,我從來沒有到過,也不大可能會去。雖然,你可以把書讀成地名冊,卻也可以同時將之看作是旅遊指南,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反旅遊指南;一套為垂頭喪氣的人們而做的目錄,那些承受憂鬱的黑膽汁影響的人。」旅遊未必一定快樂,刻在地圖上的地名正可見證。
寫出自己的地址
Sad Topographies 裡所提到的,正是從個人的體驗出發,終於凝煉而成的一個個地名,土地與人總是有一種難分難解的關係。在《符號帝國》中,羅蘭巴特就曾借(幻想的)東京街道規劃,提到另一種地圖想像。
在短文〈沒有地址〉中,巴特寫道,東京的街道都是沒有名字的。更正確地說,街道雖有地址,卻只有郵政用途,對訪客而言終究是沒有幫助的。要在這樣的地方導航,只能倚仗當地居民的手繪地圖。
相對於規劃得極完善的都市,諸如以號碼為街道命名的美國城市,巴特指出,這種另類的導航方法展示了,以理性主導的城市組織畢竟只是方式之一,其他系統同樣可以奏效。東京居民以手繪地圖湊合的方法,雖然看似複雜、沒有效率,仍可服務千萬個居民的需要。
由是,地圖必須以一種圖式決定方向,將地理資訊統整,通常就以一些地標為基礎,發展出整幅地圖。居民會即席在紙片上,繪出一條街道,然後是屋子、火車軌、店舖招牌等,地址就這樣慢慢在紙上成形,精巧而纖細,有時得細修細放,與繪畫相關,也與視覺體驗相關:這種地圖並不以抽象的模型為根基,而是紥根於居民的個人體驗與地方知識。
因此,巴特認為,要認識這個城市,只能依循民族誌的方法。尋找路途,只能透過行走、觀察,建立習慣,細緻體會每一個人,都會繪出不一樣的地圖。旅程的種種發現都是強烈而脆弱的。「所以,第一次造訪一個地方,就是開展對它的書寫:地址尚未寫成,它只能把自身寫出。」人與地方的關係,就此透過地圖連繫起來。
為真實覆上地圖
相對羅蘭巴特所論說的個人地圖,安伯托‧艾可則從另一個角度出發,設想繪製地圖的難度。在略帶戲謔意味的《帶着鮭魚去旅行》中,艾可則從波赫士著作中引述的一段文字說起,寫成一篇〈繪製1:1帝國地圖之不可能〉。
每一幅地圖上,總會表示比例尺,指出地圖上的距離與實際距離之間的比例,繪放地圖,好令它容易為人所用。波赫士的引文則提到曾有一個帝國,繪圖術發展繁盛,最鉅細靡遺的地圖都並不足夠,最後造出了與帝國完全符合1:1地圖。隨年月流逝,這幅地圖卻也被當成無用,任其風化壞去。
艾可拾起這條思路,認真地思考製作1:1地圖的方法。一幅與帝國完全吻合、覆蓋其上,甚至把帝國中的大小物件與住民通通繪出的1:1地圖,到底如何製作呢?
透明而覆在版圖上方的地圖並不可行,因為只會中喪失地圖指示的功用;在帝國領土上懸吊不透光的地圖,又會因為遮擋陽光,影響其下的生態環境,致使地圖不再準確。任何為地圖更新資訊、摺疊收藏的人為舉動,都會使地圖無法追蹤住民的變動,乃至因而失效。經過重重推想,終究沒有一個可行的方案。可以就,艾可以理性幽默地推導出,地圖與真實始終是無法一對一對應的。
有趣的是,艾可由此想到,每一幅蓋在領土上的地圖,都會成為帝國的一部分,必須有另一幅地圖加以描繪,永遠增植下去。因此,每一幅地圖注定都是不忠於現實的,同事地圖繪成的一刻,帝國也將不能被重視。艾可指,帝國因而為法為敵人所知,卻也同樣無法感知自身,權力只能讓渡予地圖本身,是以1:1的地圖表明了帝國的終結,也隨之令自己呈現不再存在之境。地圖的繪製,竟可使真實也一併毀滅。
我們都是繪圖學家
對於地圖學來說,同一片真實的土地,按照不同的投影法繪畫,就能產出截然不同的地景。在地圖上,非洲與格陵蘭可以佔有相近的面積,即使實際上非洲要比格陵蘭大十四倍;那是因為,現今普遍的地圖都採用麥卡托投影法,經緯與方位不受影響,容易指路,不過接近南北極的地方卻會扭曲放大。這樣的問題,使地圖與現實始終橫着一道裂縫。
除了指路功能的地圖以外,地圖也以諸種其他形態出現,比如人體的經脈圖、將男女對愛情的需要畫成心形的地圖、描繪地獄九層結構的地圖……凡此種種,都借用了地圖的繪製形式,把想像之物固定下來,以視覺呈現。觀看這樣的地圖,總會叫人浮想製圖者的心思,如何將經驗轉化為地貌輪廓,設定好想像的地形。
「閣下在此」,走在街上,許多地圖都會有這樣的標示。恰巧,這就對應了人對地圖以至生命的一些渴望:此刻我身在何處,往後又該如何導航?當這種欲望藉繪畫地圖的舉動表現出來,就更加可以見出,每一個人獨特的視點、經歷與渴求。在 You are Here: Personal Geographies and Other Maps of the Imagination 裡面,作者 Katheraine Harmon 就指出,人類皆有繪製地圖的衝動,而這正是我們生而為人的證明,甚至認為「我繪圖,故我在」。是的,正如書本副題所示,地理也可以份屬個人,地圖也不一定與現實百分百接合,卻總可以回應「閣下在此」這一宣示涵蓋的範圍。
撇除繪畫的成規,放棄點對點的路徑,地圖本身即是讓想像力馳騁的疆域:每一個選擇,如何將眼前所見轉換成符號畫像,怎樣選取突出強調與隱藏消去的部分,就已是我們每一個人對世界的投影方法。前述幾部與地圖相關的著作,假如能引起我們莫大的興趣,那就是因為凡人皆有將所見景色轉譯收編的欲求。我們都是繪圖學家,即使地圖繪出的,不過是我們無法到達的地方,即使我們只是指尖上的旅行者,地圖終歸都中介了我們與世界的關係,一紙平面就此翻出皺褶與起伏。無法到達的遠方,毋需與現實接軌,叫人流連忘返的地圖,總是在虛與實之間浮游不定。
(原刊《Sample 樣本》第七期〈你無法到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