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一段時間,歸納了某種閱讀的節奏,覺得以頻率而言,每半年應該換一個最關注的作家,見證自己的喜好如何轉移。不過,那是在遇到英國作家Tom McCarthy以前的事了。

一直較喜歡這位作家的第一人稱小說,近來卻有興趣讀讀《C》這部第三人稱作品。小說以二十世紀初為背景,追隨主角塞奇的成長歷程,塞奇的父親開了一所聾人學校,專責教導孩童如何運用呼吸器官組成字詞,道出句子,他同時醉心於無線電廣播科技,研究無線通訊,對於交流、溝通、傳訊(communication)有異常的執着。因為這個成長背景,令塞奇自小活在無線電的雜音之中,時與嗡嗡聲及劈啪聲作伴,而父親教導聾人練習說話,更是將音節逐個抖出,將語言拆解成各項碎散的單位,字詞因而失卻意義,只餘下靜默與發聲的樣式反覆出現。將作品拆細分散,不就正合作品的意思嗎?分析analysis,本就是將事件切成細碎部件來研究的做法。於是,我把《C》的epub檔案以網上服務轉成純文字txt檔案,再塞進Text Analyzer,獲得各個字詞的出現頻率,試圖歸納出某種原貌。

撇除冠詞、介系詞、代名詞等文法部分,減去人物名字,以及各種無法判別使用狀況及所指的字詞(如time、table、answers等),比較值得斟酌的,就是machine一字與及其變體(-s、-ery)了,總計出現了92次,尤以單數出現為多,計有60次。Tom McCarthy擅寫系統、網絡,每一套小說作品分別敘述一套橫跨不同範疇的連結網絡,比如《Remainder》裡的荷爾蒙迴路、《Satin Island》中的資訊網絡,乃至《C》裡由電子訊號組成的溝通網絡,而最能整合這種理解的正是machine這一個詞語。機器並非僅僅是一組金屬製成的繁複工具,而是一個能使不同質的事物在其中交匯的場域,各項事物在其中駁通、組裝,變異成另一物。在《C》裡,這一套機器接通了電訊、空氣、呼吸器官、聲響、語言、訊息,成為了傳訊的基本條件。

因此,其他與聲響相關的字詞同樣反覆出現,例如sound(106次)、noise(33次)、silence(42次)等,而作為電訊背景的static則出現了28次。由此,一幅以聲響組成的圖景就此成形,從雜音中浮起各種訊號(signal,共61次),化作一截截訊息傳輸出去(communication:29次;transmission:26次),而要成為可以為人所知的語言,則必然與重複相關,或構成人所共知的詞語,或化作可供解讀的暗語,因此repeat的各種變體也在小說裡出現了共67次,成了另一組母題。

在小說裡,父親曾與訪客有一場激烈辯論,訪客於政府軍情處工作,專責截取德軍通訊,破譯加密訊號,因此向塞奇父親求教,希望學懂聾啞人士的手語,有助於戰時溝通。然而,父親卻嗤之以鼻,認為代碼、暗號、加密這些事,「與通訊原則完全背道而馳」,加密使人劃清敵我,而在聾啞學校裡,學童自然就是正常人之敵了,因此他銳意禁止學童使用手語,強迫學童學會讀唇,並全天候發聲對話;他甚至覺得,只要人們越加溝通,戰爭越不可能發生。

不過,事與願違,戰爭依舊爆發了,通訊的加密與破譯依舊重要,塞奇也在一戰前後上天下地,面對不同人的死亡,crypt一詞遂穿插於文本之中,出現33次。在小說裡,crypt同時包攬了雙重的意思,既意謂密碼的操作,也指向地窖墓穴,死亡與訊息就此凝縮於一詞,向與死者對話的降靈會駁去,由是也成了小說最為隱蔽的核心,收藏在encryption與decryption之間,秘而不宣。

巴爾扎克有短篇作品〈不為人知的傑作〉,當中的傑作實是一幅叫人看得不明所以的畫作。傑作本為一女子所作,卻見畫布上全部漆上了色彩的螺旋,難辨箇中人形,只能在其中依稀看出一隻女子的腿從漩渦中伸出。假如,我們打算從這樣的數據分析中看出什麼,也就必然需要同時接受其他雜訊的存在。出現了7716次的the字,3383次的and字,同樣是整部小說123060字裡的滄海一粟,令其他訊息得以浮現。小說如是溝通,就自有雜訊,與偶一顯現的片言隻語,叫人突然尋着意義,靜默與喧囂原是共生,訊息的浪裡總有腳踝岔出。

(原刊《別字》第十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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