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以後,我才知道,許多故事其實根源於此,一道咒語,一個要求:給我一點時間,你不會後悔。
「給我一點時間。」阿俊拋下這句,就回頭走到攤檔前,點了一堆串燒。
這樣的夜晚不知過了多少遍。如同儀式,阿俊總愛在深宵時分,來到這條街上,帶同一堆啤酒,配大量串燒小食吃。完結時,旁邊的欄杆總有一排大裝啤酒,證明這是個過得揮霍的美好晚上。
坐在通往西貢的深宵小巴,看着窗外掠過的水影山景,有時就會回想,與阿俊第一晚相遇的境況。
和朋友的聚會完結之後,我坐上長途巴士回到旺角,打算轉乘小巴回家。時間已過午夜,店家仍未關門,服務偶爾路過的人。有點餓了,就在登打士街的威威小食前駐足,研究餐牌。有位少年站得與我相近,轉過頭才見他正對着我,嘴巴開開合合。我摘下降噪耳筒,他已自顧自地抵達了句子的半途。
「——好吃啊,特別是這位姐姐。」他指着攤檔前忙於處理串燒的姐姐。姐姐中年,頭髮中短花白,因長期面爐煎炸而油膩打結。「好撚勁,你一定要記得她,她做的食物啊,特別好吃。」想來是太少受到讚美了,聽見他的說話,隔着口罩也見姐姐笑意盈盈。
這就是阿俊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相信他早已忘記了。其時,他與四五個朋友一起,和我說過兩句,轉身又從姐姐手上接過小食,回到朋友那邊。阿俊繼續吹噓,拿着魷魚鬚發表偉論。
「這個跟後面街角那家真的不一樣。調配的漿液不同,而且她的燒法,恰恰令吸盤變得脆身,裡面就剛好熟透,還是軟嫰的。相比那種炸的,令裡面收乾水分的做法,必定是這種更好吃的。我做慣飲食,這些分別當然知道。」
顯然,他的朋友不太關心。這不是阿俊第一巡的串燒,朋友早已吃厭,一臉無奈地嘀咕,喂這天難得週五,快點吃完,回家打機。「不行,」阿俊一人力挽狂瀾:「今晚,我們就是要吃這些東西。」隨後又再點了一輪。
看我還在猶豫,阿俊走了過來,推介了好幾款串燒。轉身回去之前,他靠到我身邊,用手裝作掩口對我耳語:「喂,我吃了三份臭豆腐啊。」這時我才看清,這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牙齒疏落,不知何故竟已掉了大半,前排上方剩下的三四隻歪斜齒牙尤為顯眼。我不肯定他為何會不停找我說話,不過他的朋友已悄悄走了一半,只剩兩位與他站在街頭。待我買好小食,坐上小巴,車輛起行駛過街道,我扭頭看見,他又走到姐姐面前再次點單。粗略估算,他已花了過百元買串燒,姐姐理應高興。
時間原是那樣神聖。近來,在網上聽效率專家說:「時間是我們最寶貴的資源。」我想起,曾經有位朋友,在電腦熒幕上設了程式,告訴她,現在是你人生第幾年第幾天,今年已過了多少百分比,你尚剩下多少時間。對她來說,這樣的提醒自是一種推動力,讓她每日砥礪前行,成就更多事情,怠惰如我,卻根本提不動這樣的心思。也許,她根本無法理解,人為何捨得浪費時間,更加難以想像,有人會說出像「給我一點時間」這樣的話語。你拿什麼來換?這樣的交易不是互相消耗麼?想起這樣的事,難免又會覺得愧疚,我曾經對她說過多少遍,「好快好快」?
雜誌社的工作總是週末最繁重。週五晚上,離開時都已夜深了,就選擇到旺角轉車歸家,因此又會看見阿俊,猶似日復日地,在登打士街吃串燒排啤酒,那次之後他似乎都孤身一人。
也許,我也期待故事發生吧,經常與他一起,在小食店門前大快朵頤。幾乎每週一次,我與他在此重遇,各自點單,開始欣賞這裡的魷魚鬚、炸烤麩、雞軟骨。有時候,我懷疑他像遊戲裡的NPC,只有在我想起要到這裡的時候才會生成。對他來說,也許我也如是。不過,即使已經見上許多次了,他待我仍如初見,並不深究我的事情,彷彿全無記憶,每次也以搭訕的語調開始對話,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的名字。有時候,我剛一抵埗,他張嘴欲說之際,率先出口的還是那句,「給我一點時間」,又再轉身點菜。與NPC不同的地方,就是他每次所說的話,實在不似一個心智正常的遊戲開發團隊所寫的,毫無邏輯可循。
「火候十分重要,」有次,他又在攤檔前賣弄:「多一點,少一點,就已經完全不同了。就像意大利粉那樣,al dente和cottura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口感,配上醬料的感覺也不一樣。那是時間的問題,也是處理的問題。假如之後要融和水份多的醬汁,又要提早一點時間取出。」他一邊說着,一邊擺出烹調姿勢,彷彿眼前燒了一鍋想像的水,加了鹽,焯熟意粉,又凌空抖落多餘的水份,加進另一個鍋裡攪拌,再向前甩鍋,示範mantecare的手勢。「雖然這個步驟只是細節,但吃到嘴裡,還是能夠分辨出來的,必須花點時間,好好把空氣拌進去。菜餚是否成功,有時只在這些細節。」
我差點就把他錯認成這街的固定風景了。唯有在深宵街角,我們才會有所交集,此前此後各自發生的事情,只能按語句推斷,卻又彷彿毫無必要。畢竟,我們於此幾乎只有一個目的,一個交易現場。酒過三巡,夜更深了,我們總是在一種醉得茫然的狀態下分別,一幕幕背身離開的場景都已模糊。每次如是:我拿着一袋小食,在小巴上沉沉睡去,起來嗅見一車的炸油腥味,就匆匆趕下車去。
這夜,實在是太累了,和阿俊說了數句,已覺難以支撐。待姐姐把小食都燒好,我就打算回家,好好休息。
這時候,他正在腦海裡醞釀話題,恰巧被我打斷,本來正向攤檔邁開的腳步稍稍遲疑。「你知道嗎?我曾和許多人在這裡吃夜宵,待到深夜時分,他們總會離開,即使我說,再給我一點時間,他們總會在我轉身點食物的時候,無聲地離去。這麼久以來,你是唯一一個,還在這裡的人。」我如樣道別。
在小巴上,我看向小食店的方向,阿俊仍在欄杆旁,進食剩下的半份小食,那一刻他看來如此孤獨。轉彎過去,我轉眼就陷入睡眠,昏死過去。不知道,下次是否還能見他。
(原載《SAMPLE 樣本》第二十九期〈時間電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