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刊於不加鎖舞踊館 #非關舞蹈祭23《PERSPECTIVES視點》)

如何理解身體這回事?

荷蘭民俗誌學家安瑪莉・摩爾(Annemarie Mol)認為,我們的身體其實不止一個。

摩爾於一所大學醫院進行田野調查,關注動脈粥狀硬化一症,如何在各個醫學部門裡被認知、鑑別、診斷,寫成《身體多重:醫療實作的本體論》(The Body Multiple: Ontology in Medical Practice)一書。她發現,面對同一個病症,不同專科均會呈現為不一樣的面貌。即使病症名稱相同,切除出來的動脈粥狀硬化樣本,也與放射科X光片顯示的血管管腔、因血管窄化而引致的血壓下降、病人自身所述的病症問題並不一致。專科會按各自的實踐方法,制定出需要關注的物事,從而決定治療方法。由於關注與及相關知識不同,同一病症會被體現為略有差異的物。由此看來,病症是複合的,身體同樣也是複合而多重的,問題的重心該是這些各異的身體如何在醫學實踐中互相協調。

摩爾的觀察精闢在於,指出每一套實踐的方法均會產出相異的物事。即使身軀相同,隨著實踐方法的不同,也可衍生出不一樣的身體。或者,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每一個身體都潛藏了變化的可能,有待發掘,靜候實踐方法所帶來的變異。放到舞蹈的實踐上,不同的訓練方法、編舞思考、舞種,就會導向對身體截然不同的想像,體現出多重變向的可能。另一邊廂,摩爾的觀察也指出了,因不同實踐而變異的身體本體,同樣有溝通的可能。隨著舞蹈、編舞、思想越趨多元,身體的意涵就會積得更為厚實,多個層級之間可交相對照。

今屆非關舞蹈祭,以「Think with the () Body」為題,深掘身體在不同脈絡下被解讀和被顯現的意義。透過舞蹈節目、對談、工作坊等活動,探索身體的不同面向,其中舞蹈表演不是唯一的重點項目,各類交流項目更為舞者提供平台,試驗思考,實踐交流。

作為一個不善舞蹈的人,我對自己的身體其實並不熟悉,常是從文字作品及理論思考,摸索他人對身體的理解。於我而言,身體的經驗停留在各類運動體驗之中,回想身體如何在訓練間逐步專精於動作的特定套路之上,以重複的演練迫使身體記憶,諸如怎樣以最大的效率,投出一顆棒球,又或借助腰背轉動及重心轉移,將網球借球拍擊打出去,落到特定的範圍之內。隨著年歲增長,這些訓練的記憶逐漸隱居在後,只有身體尚且記得皮毛。轉入出版界後,我需要念茲在茲的,頂多是良好的長期書寫姿勢,以及搬運書刊時損傷最少的動作方式。

因此,不加鎖舞踊館邀請我觀察舞蹈節時,我最感興趣的其實是這類問題:舞者如何訓練身體?不同編舞的身體實踐及理解有何不同,如何透過練習重塑舞者的身體想像?對於並無舞蹈訓練的人來說,這些身體練習到底有何意義?而整個舞蹈節又採用了哪些設置,令身體變得多重?在我看來,這些訓練及交流,正是舞者建構多重身體的途徑。

在楊朕的公開工作坊裡,編舞首先邀請參加者圍圈坐下,進行自我介紹,完成後再重新開始一輪。他為每人的自我介紹計時,首輪每人約有一分半鐘時間,其後陸續縮減,冗長的言詞逐步縮成非常緊密的語句,甚至往往無法完成。這樣的設計為何需要放入舞蹈工作坊之中?一方面,這種自我表達的意欲與舞蹈本身相關,語言可以是舞蹈的一部分,這同樣貫串《少數民族》表演中各個舞者自我表述個人經歷及舞蹈史的環節;另一方面,透過輪番遞減的自我介紹時間,參加者也能由此感受時間的節奏,對時間流動的速度有暗自的了解。之後,楊朕請各位參加者,將剛才的自我介紹重複一次,不過這次則略去言語,改以動作、表情、走位的方式表達,將之帶回身體的表達之上。

透過以肢體軀幹於虛空中繪畫幻想的形狀,楊朕邀請參加者以動作試驗線條,讓自己的身體與空間拉出關係。在此之上,楊朕指示參加者,為自己的動作節奏及速率設置波段,定出一個個位階,隨著他的指示而加速放緩,又或跳升急降。工作坊期間,楊朕一再提及,大家可以感受自己身體的溫度,觀察身體現在的狀態;從輕緩漸升至急速,繼而放鬆回復平穩,工作坊的設置有如戲劇曲線,不過變化的主體則是身體內在的溫熱程度。在此,工作坊的主要目的,或許在於提升參加者對身體的感知,並為無以名狀的狀態轉變,劃出一格格計量單位,為高亢與低沉切分梯段,由人自行操控。速度、溫度、節奏,由此判定強度。

相對楊朕以自我意識為重心,重新認識自己的體溫,Jefta van Dinther的編舞練習則循另一個途徑,探索我們身體的內部,測試由此以來的反應。

在Jefta van Dinther的一節工作坊中,他形容我們的身體常受兩種力量拉扯,一種是人造合成的(synthetic),另一種則是有機/器官性的(organic)。他的舞蹈練習強調的,是觸碰與反應之間的扣連。為了跨過我們的慣習,這些觸碰必須超越皮膚筋肌,直達體內的器官。

因此,搓揉成了練習的重點之一。在工作坊中,Jefta van Dinther邀請參加者組成一對一對,開始其後的練習。他以kneading指稱搓揉,身體如同麵團,需要經過手部的推擠扭壓才能搓出筋性。成對的練習,一人負責揉捏,另一人則平躺於地,負責接受對方的刺激。於此,受體需要盡量放鬆自己的身體,而負責施加刺激的人則需要讓觸碰保持中性,停留在腹部範圍。透過施壓,受體的身軀會被施加向量(vector),一些具有方向性的力,令身體扭向不同的方向,受體需要認知並感受力在身體上的作用,繼而作出反應。Jefta於此提醒,我們往往會把力施向肌肉筋腱,這次的實驗卻需要我們走得更遠,送往更內在的臟器。隨著施加的力量遊走得更為錯亂,強度與節奏提升,Jefta指示承受向量的參加者,可以隨著力量之於身體的反應而生成動作,從平躺緩緩起立,繼而舞動,逐步隨身體所承受的踏出更大的圓,測試關節與肌肉如何由器官內在驅動而至的力引發運動。

Jefta的工作坊讓我想起,法國思想家德勒茲與瓜塔里所論的「無器官身體」(body without organs)。他們所指稱的,不是一個實質上不具器官的身體,而是一組對身體未有既有構造,可以肆意發展潛力的狀態的描述。在身體功能還未分門別類,發展出獨特而固定的處理結構之前,身體如蛋,處於隨時可以生成僅具暫時功能的器具的狀態,隨著內外環境施加與承受的力而作出反應,可以突然開出破口,也可以瞬間收攏。抵達更深入的地方,是為了讓舞蹈撇脫既有的架式,而回歸於感受內部力量的收放,繼而驅動肌肉筋腱,發散成肢體動作。德勒茲在對尼采的解讀中,也將身體視作力與之間的交疊:兩個不對等的力跨入關係,便會構成身體,而身體同時是一個多重現象,按偶然性所組構而成。Jefta以揉捏的練習,協助身體體會人工與器官力的拉扯,再引申成身體動作,由此重構舞者的身體想像。

近來的人類學研究,常會出現所謂「All the way down」的說法。意思就是說,要描述一件事,就不要停留在表面、籠統的整合說法,而要細數一件事件、一個物件中每一個部件之間(有趣)的關係,從其與外在世界的總體關係(經濟、政治、社會意義等),一直逐層下降,深入到物件的內部運作機制(比如三文魚的習性、工業養殖方法、附在身上的寄生蟲、寄生蟲與獵食者的生態關係等)。我覺得本屆的非關舞蹈祭有趣在於,在精彩的舞蹈節目以外,尚有許多從思考到實踐的嘗試。透過編舞的舞蹈練習,我們能夠深入到身體的許多方面,節奏、體溫及器官,均可提供思考的材料,讓我們重新反思關於身體的一切,並以身體將這些思考材料再次演練出來。一套方法,生成一套相應的身體,Think with the body,意思也許正正在於,以思想踐行身體的多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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