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的短篇小說〈時間零〉(t zero),以一個特定的場景起始:
我有種感覺,我不是第一次身處這種情況了:我的左臂向外伸出,手上的弓弦剛剛放鬆,右手拉在身後,箭矢A在半空之中,飛了約三分之一的距離,而獅子L則正向我撲來,雙爪前伸,張口欲噬。不消多久,我就會知道箭矢與獅子的軌道,L與A的軌跡會否在同一時間點tx時於X點相遇,也就是說,到底獅子的深暗咽喉會被箭矢刺穿,在空中栽倒,喉頭湧出血液,發出含混的吼聲,還是獅子會毫髮無傷,撲在我的身上,用雙爪把我推倒在地,割破我肩膀和胸口的肌肉組織,下巴輕輕一合,就把我的頭部從脖子第一頸椎處撕裂下來。
一隻獅子朝獵人撲去,他射出弓箭還擊,於這一個時刻,獅子停在半空,箭矢猶在半路,兩者的軌跡會否相撞,此際尚未分曉。
在〈時間零〉之中,卡爾維諾彷彿設定出一個思考實驗的場域,從箭矢的中與不中裂出分岔,各自衍異,卻又凝在單單一個瞬間。「箭矢與獅子兩者的抛物運動,影響的因素實在過於繁多複雜,這一刻我尚未能評定那一個結果較有可能發生。所以,此刻我的下場既不確定,卻又可以預期,不知該如何設想。」這兩個選項之間,並不存在灰色地帶:獅子中箭,必然是會死的,箭矢射歪了,獵人也是必死無疑,只是死狀次次不同。
不過,比起獅子和獵人最終的命運,這篇作品更為關注的,其實是關於時間的問題。在箭矢凝在飛行軌道的期間,獵人開始試驗各種對時間的看法,將這一個瞬間定名為t0,從而相應定出其後的t1、t2、t3,以及此前的t-1、t-2、t-3等。
單從設定來看,我們可以發現故事與古希臘哲學家芝諾(Zeno of Elea)所提出的飛矢悖論的關係。按照亞里士多德的覆述,芝諾認為,假如時間是由不同的「現在」(瞬間)所組成的,那麼每一支飛行中的箭都是不可能移動的。因為,在每一個不可再作分割的瞬間,箭矢都在一處,佔據某段空間,並未前移,既然箭矢在不同的瞬間都保持一樣的狀態,同樣不動,那麼運動根本就不可能發生——至少,連續的運動並不可能。我們唯一可以想像的是,在每一個瞬間過後,箭矢都會跳到另一個位置,運動乃由各種靜止所組成,才能讓我們在一段更長的時間跨度裡,統括出某種運動的感覺。
於此,卡爾維諾借助芝諾的悖論,以某種思考實驗啟始,把斷裂的時間瞬間視作基礎條件,藉此設出場景,將芝諾的推論方法延展擴張,放到獵人與獅子的對壘場景。然而,隨着故事繼續發展流動,我們卻可以見出比思考實驗更為豐富的一場運動。
一般來說,把小說作品形容為與思考實驗類近,往往只是方便的說法。其中所表達的意思,通常是說:小說短小、精練、具思考性,並且常會牽涉某種假想的情況。不過,作為某種術語、分類、文類,「思考實驗」始終歷史不長,難以精確說明其特色。
比照文學和思考實驗的研究,多半會從思考實驗的某些特質出發,繼而丈量文學。比如,不少學者都會好奇,思考實驗本身既是虛構,又如何帶來與真實世界相關的知識?循這個思路探索文學,則同樣使焦點聚焦於文學的虛構特性,詰問文學能否如思考實驗一樣,帶來某些現世知識,試圖以思考實驗的認知學研究,觀照文學。
這一種看法所關注的,其實都是知識論的問題:我們能夠從思考實驗/文學學到什麼?又以什麼形式學習這些知識(既然兩者都並不真實)?然而,執迷於與現世知識的對照,就會摒棄了兩者其他可能的配置。我們必須做的,是質疑問題本身,將之反照自身。
獵人一直念念有詞的是,他在這一凝止的瞬間裡,覺得自己並不是首次面對這個情況。這不是說,獵人遇過同一情景,有先前的記憶,也不是相信某種柏拉圖式理型,認為有一原初的獅子,可以推導出世上其他獅子的情況,或是某種可以世代傳承的記憶,由父傳子。獵人清楚指明,我所談論的,正正是面前這一隻向我撲來的,僅此一隻的真實獅子。
不過,在這個場景中,他能感受到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眼前的景象帶有重影。這一種重影彷彿勾出了箭矢、獅子和獵人所在的空間本身,就似這三者曾經有過這樣的關係,只是此刻再次重複而已。獵人懷疑,他來到了一個對他來說「感覺並不新穎的空間,回到了我們早已經歷過的一點。」由此,獵人開始推想,這裡牽涉的就是時間,而「它繼續走在一段它已經走過的路途。」他所體驗到的重複感覺,其實是由時間本身的重複而來。從這一步起,獵人就嘗試以思考試驗各種時間的觀點,不斷改換立場,以求逃離這一個場景。本來血脈賁張的搏鬥情景,忽爾遁入理性的冷靜算計之中。
一般簡單的思考實驗裡,獵人往往只需要考慮一個狀況:箭矢射中與否,定好前設,繼而推論。然而,〈時間零〉 裡更有趣的運動,在於將一連串分岔的觀點疊加上去,敘事者於時間的各種可能形式間猶豫,一再假想,以求得出此刻最應採取的行動。既然時間可以重複,就代表它可能有兩種形態,要不無限,要不有限。假如有限,宇宙有一起始,星體向外擴散,越推越疏,直至最盡處,獵人就必須相信,時間會在盡處停下,然後回溯,宇宙的時間會如脈搏跳動,一開一合⋯⋯那麼,此刻我所經歷的一瞬,正向何方走去?
由此開始,推想一直相互交替,爭相疊加:時間能否重複?假如可以重複,時間到底有限抑或無限?假如有限,時間有順有逆,那麼此刻我應該在此繼續隨時間走下去,抑或停在此刻,成為一個固定的點,任由時間自行運作?每一段時間從起始到終結的過程,當中的「現在」是否永遠相同,抑或它只會在特定的位置才會交集?如是這樣,就該是這樣,否則的話,就會如何如何⋯⋯於此,時間隨他的推想而逐漸分裂:既有不知順時或逆時推進的宇宙時間,隨着推想而變異的各種時間觀念,也有獵人本身體驗的思考時間,以至讀者的閱讀時間。於是,文本本身就以其綿密的推論,將獵人獅子的場景一再繁複化,靜止的時間零與一再延長的讀者時間形成巨大對比。
提及思考實驗和文學小說之間的關係,卡爾維諾、波赫士和艾可的作品都是顯例。其中,波赫士的〈小徑分岔的花園〉(El jardín de senderos que se bifurcan)就以一部短篇的篇幅,借兩個人物討論一位名為崔彭的角色,想撰寫一部比《紅樓夢》更多人物的小說,並建造一個龐雜的迷宮。結果發現,小說與迷宮竟是一體,正常來說,小說角色面臨選擇,總會摘取其一,崔彭的小說角色卻會選擇一切的可能性,以致小說彷彿亂套,角色死了又在下章復生,每一種可能性都會衍生出更多岔路,分支出不同的未來。由此,崔彭在有限的空間裡,以選擇的裂變試驗了所有可能的未來,從而包攬無限。
或許,我們應該留意原文的短篇名稱,本就直接指向了數學意義上的分岔(bifurcation)。[1] 在某些非線性的系統中,某些系統參數具有臨界值,數值只要有輕微差異,就可導向本質不同的解;意即,一些微小的差異,可以引向混沌難料的結果。波赫士的小說中,就以這種性質解說每一個選擇的分岔性質,引向各不相同的未來。人們常會強調,如波赫士和卡爾維諾的作家,撰寫的作品呈現出「可能的世界」,更是「所有可能的世界」,任何可以發生的事情都會發生,以無限的時間線擁抱一切的可能性。不過,於此更為重要的,是他們書寫了這些可能世界的結構,以至這些世界的生成力量。
比起〈小徑分岔的花園〉的敘事者余准,〈時間零〉中的獵人更能體現出體驗時間結構的主體位置。既然未來難以確定,獵人就決定停留在時間零的境地,一再以思考試驗時間觀。然而,到了小說尾聲,獵人突然發現,當我想及了時間的各種可能性,終於決定還是停留於這個當下,卻發現這一個瞬間的意義,原是由其他瞬間所構成,要斷定事情即將如何發展,就必須取得另一個客觀的位置,從t1看進t0,因此也得走到t2回看t1⋯⋯因此,一切的推想又再回歸原點,周而復始。假如〈小徑分岔的花園〉展示了時間(而非空間)的裂變,那麼〈時間零〉則呈顯了時間結構的(主觀)裂變。不過,無論如何推想,最終也會墮入同樣的困局。
〈時間零〉作為諷刺喜劇之處,正正演練了一個人窮盡思考,其實也無力改變境況,甚至在思考之中落入更多陷阱——偏偏這一些接續不止的思考,在文學的空間裡,卻可以不斷放鬆延長,彷彿指向無限。
比較文學學者克里辛斯基(Wladimir Krysinski)勾出了卡爾維諾對波赫士的閱讀,認為波赫士的創作代表了真實具有多重閱讀性(plurireadability of the real),世界可以透過視角變換開展出不同的詮釋。[2] 後來,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中,卡爾維諾讚賞波赫士,認為他創作了一種二次方的文學,同時又將文學開方了。卡爾維諾指,這種寫法後來在法國得名為「潛在文學」(potential literature),亦即文學組織OuLiPo(Ouvroir de littérature potentielle,可譯為「潛在文學工作坊」)的名字由來,卡爾維諾於一九七三年正式加入該組織。我們可以想像,透過更動視角,文學或許能為真實帶來全然不同的解讀,甚至將之重組。
我們能夠從〈時間零〉中學到所謂的現世知識嗎?大抵還是有的:獅子與箭矢的軌跡可按拋物線的公式計算,人類在面對危機時會啟動fight or flight機制⋯⋯不過,這些想法似乎都無關重點。
假如思考實驗正是為了校正、改變我們對既有想法的慣性,讓我們實現另一種理解問題的方式,我們大抵可以想像,思考實驗本身是一組創造性的運動,除了能把抽象想法凝縮於特定的場景之中,更可以藉此勾出思想的運動,將需要思考的問題置放於適當的框架之中。
《時間零》(早期譯為《時間與獵人》)可算作一本奇怪的作品。書中有三分二的篇幅,屬於《宇宙連環圖》(Cosmicomics)的續作,而剩下的三分一卻是異數,與《宇宙連環圖》系列無關,主角Qwfwq未有出現,也不是以科學術語和寓言體裁寫成。這四篇作品〈時間零〉、〈追殺〉(The Chase)、〈夜間司機〉(The Night Driver)和〈基度山伯爵〉(The Count of Monte Cristo)獨立成篇,佔據全書最後的部分,此輯亦以「時間零」為名。從書名到部分到篇名,時間零均為當中核心,但礙於《宇宙連環圖》的影響,較少為人討論。
這四篇作品的特色在於,它們都在短篇的篇幅裡,呈現了某些與數學、圖表、系統相關的縝密計算及思考。當中,主角將一些日常生活的場景昇華,精細地形容其中運作的部件及變數,從而作出某些判斷;要不因為害怕情人出軌,匆匆駕車出遊,誓要比情敵早一步到達情人家中,不得不盤算三人的移動軌跡,要不在來回縱橫的交通道路中,判斷自己到底是被追殺的人,抑或是追殺者本身。透過某種理性的精密計算,我們得到一幅日常生活的抽象圖像,以另一種俯視的角度,拆解糾結的現實生活,結果卻往往出人意表。
學者Kersten Pilz提到,這部分的故事聚焦於演繹推理和抽象邏輯,將人類問題化成數學問題,角色不再具有名字,而是化成代號,標示的不是一個「真實的」角色。[3] 正如卡爾維諾所言,他希望將人類情狀當成數學問題,抽象化地解決,「我認為文學角色就像是operator一樣,亦即數學上的算子;一些在不同層級的現實中,能夠容許特定操作的符號。」一如算子,重點不是角色本身,而是在於算子-角色之間的關係。
回到小說場景,我們可以想像,獵人所面對的,其實就是一種數學問題。
在古希臘的幾何學裡,所謂的問題(problem)指的是如何以圓規及直尺繪畫特定圖形(例如:如何在一條已知的直線上畫出等腰三角形),與之相對的,則是從定理啟始,借公理和公設推導出某一圖形的內在特性。換句話說,問題本身就是從一個既定的場景出發,繼而從無限的答案中抽出其中的一部分。比如阿基米德,就把直線定義為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於此問題的形式是「如何在兩點之間畫出一條線」,而直線則是無數的答案之中最短的一個,成為這個問題的解。因此,這道直線的定義並非建基於它的本質,而是一種連續的操作,從一點延伸到另一點的繪畫過程,具備某種動態。[4]
如同problem的希臘字根proballein,問題就是丟到我們跟前的事物,我們只能隨後着手拆解。假如獵人只停留於測試自己、箭矢與獅子三者間的幾何關係,他所處理的就落入了問題的範疇之中,在既有的情境中抽取可能的解。不過,當獵人一再轉換假定,設想時間觀,他所測試的就是更高一層的問題意識/結構(problematics),亦即問題及產生問題的條件。
問題意識(problématique)的說法,首先由法國科學哲學家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提出,福柯與德勒茲後來再行擴充發展,脫離純粹討論知識的範疇。巴舍拉認為,科學是以問題為中心的,所有科學知識都是對應問題的答案;透過問題化(problematisation)的過程,觀察者和觀察物才建構出相互關係,面對同樣的境況,不同的問題可以產出不一樣的理解方式,導出相異的答案。問題正是驅動我們思考的動力,決定了我們可以思考的事物及思考的方式。思考,即是建構問題、問題化的過程,拉出所見之物的關係。沿着這條思路進發,知識就不是一個固定、有待填充的容器,只要等待科學發展就能認知世界萬物的真理;問題本身即是意義所在,不是一個有待跨越的障礙。一如柏格森所言:「事實是,在哲學甚至其他領域中,重要的是找出問題,繼而設置問題,這甚至比起解決問題更為重要。因為,只要能夠妥善地陳述一個思辨問題,它就馬上得到解決。」[5] 比起答案,問題以及問題的無限生成更為重要。
〈時間零〉裡的獵人多次自問、設想,正好體現了事件生成問題的力量:若非處於這樣的情景,獵人毋需詰問時間的運行方式,從而尋求出路,以至將自己的意識從身體及時間流中抽出。卡爾維諾指,他希望在這個故事裡,讓人得以「感知時間,如同觀看空間那般有形而具體」,與此同時,他也在連綿的質問中,繪出了問題結構的場域空間。
或許,我們可以把思考實驗視作問題結構的一種顯現,脫離對思考實驗的虛構性質的執迷。於此,〈時間零〉的有趣之處,在於它以敘述的過程,展示了思考實驗、問題結構和文學三者的重合。故事雖然包含了對世界的寫實描述,將每一個瞬間整個世界的物件關係延展盪開(從獵人起始,旁及村莊、城市、股市、戰爭、子彈⋯⋯),重點卻始終放在一個特殊場景的圖表化、數學化、問題化之上,甚至在訪問中宣稱自己試圖「從單純的演繹邏輯中寫出敘事」。這一些試驗,也許可以簡化為:面對相同的配置,我們能否改變問題,改換視角,從而試驗出其他生活及思考的方法?放到文學觀的層次上,則指向了現實的多重閱讀性:現實不止一種讀法,改換建構問題的方式,就能有截然不同的想像,而文學正正是實現這種做法的媒介。
雖然,前面的部分一直強調卡爾維諾的數學及哲學性,我們也不妨留意一下小說本身的細節處理。獵人每一次斟酌於時間觀的二擇其一時,往往就會鉅細靡遺地加插獅子及獵人的動作細節和各種死狀,與推想用的文字交相揉合。對於思考實驗來說,這些旁枝末節本應刪去,卻偏偏為〈時間零〉添了一些層次。除了為場景補上血肉,這些細節一再地提示,無論如何推想,獵人所面對的,始終是他眼前所見的那一隻獨一無二的獅子,而同時將一直以思考遊牧的獵人,一次又一次地帶回這個事件本身,個別事件與普遍狀況由此接合。
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裡,卡爾維諾指,既然科學現在改而信奉狹隘、專業的解釋和答案,「文學的重大挑戰就是要學會把不同種類的知識和代碼,編織成一個多元而多面向的世界觀。」這種多元多面向的世界觀,並不單純是為了平衡諸種論述,更是一層層對世界的創新解讀,以語言及敘事的方式演練出來,足以重組、創造對世界的可能看法。卡爾維諾推崇的「潛在文學」,不僅僅是以各類方式規限自己的創作手法,更是對文學、語言與世界的關係的持續探索,終究是為了挖掘文學的可能性。也許,他尚未問及的問題正是,一種以問題化為核心,書寫問題結構的文學及文學觀,究竟是否可能?
[1] 關於分岔、非線性系統及波赫士小說的關係,可參考Schreiber, Gabriel, and Roberto Umansky. “Bifurcations, Chaos, and Fractal Objects in Borges’ ‘Garden of Forking Paths’ and Other Writings.” Variaciones Borges, no. 11, 2001, pp. 61-79.
[2] Krysinski, Wladimir. Borges, Calvino, Eco: The Philosophies of Metafiction. Literary Philosophers: Borges, Calvino, Eco. Ed. Jorge J. E. Gracia, Carolyn Korsmeyer and Rodolph Gasché. New York: Routledge, 2002, pp. 185-203.
[3] Pilz, Kerstin. Mapping complexity: literature and science in the works of Italo Calvino. Leicester: Troubador, 2005, pp. 40-43.
[4] Smith, Daniel W. Axiomatics and problematics as two modes of formalisation: Deleuze’s epistemology of mathematics. Virtual Mathematics: The Logic of Difference. Ed. Simon B Duffy. Bolton: Clinamen, 2006, pp. 145-168.
[5] Bergson, Henri. The Creative Mind. New York: Citadel, 1946, pp. 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