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為什麼讀經典〉(Why Read the Classics)一文中,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在文中層層推演,一步步修改定義,對何謂經典提出了十四種定義方法,把閱讀及重讀經典的多樣性一路攤展出來。

卡爾維諾對經典的定義,與其說劃定了一個框架,納入某些正典,倒不如說是指向了某種可以不斷更迭翻新的經典庫。隨着定義一再遞進,容許評論與讀者反應侵入,經典的穩固性質就逐步消解。

一如阿根廷作家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在〈卡夫卡及其先驅者〉(Kafka and His Precursors)一文中指出,「實際上,每位作家都創造了自己的先驅,他們的作品修正了我們對過去的理解,也將修正我們對未來的理解。」[1]在波赫士的想法中,前期卡夫卡的作品,未必就是晚期的先驅,其他人的作品對他的潛在影響或許更深。波赫士羅列出一系列的作者及作品,指出自己可以從這個橫跨多國文學及歷史的列表中,讀出專屬於卡夫卡的特徵。這種對先驅的判斷,出於波赫士自己的閱讀,他同時表示,這些作品具有卡夫卡的特色,然而假若卡夫卡不曾寫作,我們就無法找出這個列表中作品之間的關聯。於此,這種對先驅的創造,與其說是內在於文本的某種特質,倒不如說是一種追認,一個從現在穿回過去的閱讀舉動:當下一個作家的出現,讓我們足以重新拉出一條脈絡,將古遠的作品一路連結到此刻。無論卡夫卡有否讀過這些作品,我們又能否證明此事的真確,卡夫卡這一名字始終成了一個藉口,讓後來的詮釋者構建多樣的名單。「卡夫卡」恰巧命名了這些作品的關係,與內容、風格、地點、文化傳承無大關係,反而恰恰點出了一種邏輯,串起所有。[2]

假若如是,一整個文學史如同一道道聲軌,有待日後的作者出現,再度採樣重整,構成新作繁複的背景音海,讓我們在浪花之中乍看出某些源起。在這種看法下,新的作品同樣是對文學史上其他作品的側斜回應,在文本交織的展演之中,悄悄將舊作重複一次。正如波赫士寫的短篇小說〈皮埃爾.梅納爾,唐吉訶德的作者〉(Pierre Menard, Author of the Quixote),梅納爾學習塞萬提斯時代的語言與風土人情,最終寫下了一部與《堂吉訶德》逐字相同的作品,然而縱使表面上相同,「塞萬提斯的文本與梅納爾遣詞相同,後者相較起來卻有幾乎無窮多的意味。」法國哲學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就指出,此處最精確嚴謹的重複,竟正好與最大的差異搭上關係。[3]

一封一再失竊的信

其中一場關於重讀及重複的悠長討論,與一封信件有關。英國作家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作品開啟了整個序列,猶如寫成了一封信,一直傳遞下去,流轉於不同的論者及寫者之間。閱讀這一篇作品,以及它所啟動的整段評論及創作史,或許能夠讓我們觀察一下,文學本身如何與重複閱讀扣上關係。這不僅僅是字面意義上的重讀,更是深入到創作及評論基礎的重複重寫。

一八四五年,愛倫坡推出短篇小說〈失竊的信〉,是其筆下偵探C・奧古斯特・杜賓(C. Auguste Dupin)系列故事的最後一部。杜賓系列共有三個故事,分別為〈莫爾格街兇殺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瑪麗・羅傑奇案〉(The Mystery of Marie Rogêt)及〈失竊的信〉(The Purloined Letter)。論者同意,杜賓系列正是現代推理小說的起源。

三部曲皆採取短篇小說的形式,當中的偵探杜賓幾乎足不出戶,只透過報刊報導及訪客的話語來推斷案件的實相。愛倫坡將這些故事歸類為理性推理(ratiocination)故事,並認為〈失竊的信〉是他筆下最好的一篇。在故事中,除了杜賓以外,尚有一名無名的敘事者,因為某些緣故,兩人共住一屋,正是在二人交換話語的期間,杜賓剖白了自己的偵查過程及推論步驟。這一層敘事結構,後來則化為偵探與助手的關係,繼續演變。

〈失竊的信〉主要由兩場對話組成。在首段對話中,敘事者與杜賓正在家中無聲地抽煙冥想,巴黎警察局長突然闖入,向他們求助。局長表示,現正處理一宗案件,遇上了不少麻煩。王后在自己的房間中讀信,期間國王突然走入房間。慌亂間,王后未及把信件收入抽屜,為求隱瞞,只能隨手將信件擱於桌上。此時,部長D亦進入了房間,發現王后的窘境,認出信件地址的字跡,從而推斷出桌上信件的重要性,他拿出一份外貌相似的信件,假裝閱讀,然後放到桌上,經過一段時間後,就拿走了王后那份信件。王后雖然目見偷竊過程,也礙於國王在場而不敢作聲。由於信件的內容敏感,部長D以此勒索,借勢在宮廷中謀劃秘事。警察局長受王后所托,必須盡快尋回信件。然而,雖然部長D經常外出,局長派員秘密搜查,鉅細靡遺地檢視他住所的每一角落,卻依然無法找到信件。在討論警方的搜查方法時,局長非常精細地提到他們所用到的步驟,其中檢視的範圍包括牆紙、地毯、桌椅接口、坐墊內部。局長甚至形容,他們會把整個空間劃成等份,標好號碼,逐吋仔細調查,以免遺漏。由於信件內容尚未暴露,而部長D需要及時出示信件,局長相信信件仍在住所之內,卻苦無頭緒,因而向杜賓二人求助。

第二場對話則發生在一個月後,警察局長再度來訪,表示依然未能解決事件。局長指,假如有人能夠為他尋得信件,將可獲得豐厚報酬。杜賓則回道,如果局長現在給他寫好支票,他就能馬上呈上信件。局長寫好一張五萬法郎的支票,杜賓也如約取出信件,局長馬上拿起,直奔出門。敘事者後來向杜賓發問,要他述說尋回信件的過程。杜賓指出,警方的搜查方法固然仔細,卻又未必能夠得到結果,因為他們對罪犯的思考有種既定的想法,以為他們會把贓物收在隱蔽之處。而部長D早料到警方的想法,刻意將盜取的信件留在當眼位置,彷彿隨意擺放。部長D頻繁出遊,正是引導警方按其方法調查的誘餌。結果,杜賓登門拜訪部長,以墨鏡遮掩視線,由此發現房間中有一個懸吊的卡片架,上面擺放着一封撕掉一半的信件。雖然,信件看來與警察局長的描述有別,杜賓卻明白,這就是那一封失竊的信,特意記下信件的外貌。次日,杜賓隨身帶着一封外表看來一樣的信件再次來訪,延續與部長之前的話題,並預先安排好街上的一場騷動,以便自己能在部長分神之際,將信件調包。一方面,杜賓接受了警察局長的酬勞,另一方面,他也在調包的信件上,以自己的字跡寫上引文,以便他日部長祭出信件,求取政治利益之時,終會從字跡認出,調包之人正是杜賓,這是為了報昔日的一箭之仇。

在故事中,那封失竊的信正是誘使各方行動的中心。有趣的是,在敘事之中,讀者卻並不知道信件的內容,只知道信件所引發的效果,從而發現它所具備的效力,足以拉起國王、王后、部長D、局長、杜賓等人的關係螺旋。

信件必會送抵

對於法國精神分析學家拉岡(Jacques Lacan)來說,〈失竊的信〉中那一封內容不明的信件,及由此而牽動的人際關係結構,正是故事的重心。

拉岡以一場講座(〈關於〈失竊的信〉的講座〉[4]),分析小說的意義,將之視為精神分析的佐證。按照拉岡的解讀,對於信件的內容及寄送者,我們基本上並不清楚,只能按其效力來作出判斷。我們知道,部長能從王后收到的信件上認出字跡,知道這封信件送到第三者手上會有何後果,以致部長能以此勒索他人。由此,信件可以是情書、密謀造反的訊息、線人的消息或指令等,也明白王后不能讓國王得悉此事。

即使我們對內容毫不知情,信件依然能夠造成龐大影響。於此,拉岡將信件定性為一個「純粹的能指」(pure signifier),雖然我們對所指並無所知,它同樣能夠發揮作用,並因為信件的移位,成為一個支點,驅使各人行動。

這一個支點在故事中所誘發的,就是一個固定架構,在兩場對話之中,決出三個不同的瞥視時刻,重複組織三組視線,每次分別由三個不同的角色,佔據三個同樣的主體位置。

第一個是一個看不見任何事情的時刻:國王與警察。

第二個則是一組能夠看見第一個視線並未看見什麼的視線,並矇騙自己能夠保守秘密,守住隱藏的事物。

第三個則看見首兩組視線把應當要隱藏的事物顯露人前,讓人可以肆意拿取:部長,最後則是杜賓。[5]

於此,拉岡形容了一個既定架構,故事中的角色輪流佔據當中的位置,而他們各自的身份、於故事中的功用,同樣由這個主體位置所判定。一個不知情者,一個知情而苦於前者在場之人,以及一個目見窘境並因而得利的人,三者組成一套三角關係,令故事運作下去。

在第一場對話中,我們可以從警察局長跟杜賓二人的交流中得知,國王無法看見王后收到的信件,走入了第一個位置,而王后看見國王並未留意信件,就誤以為信件已經藏好,從而令部長可以成為第三個位置,看見國王及王后各自的視線,發現自己可以直接順走信件,因為王后不敢引起國王注意。在第二場對話中,搜索部長住處的警察,找不到那封失竊的信,佔據了第一個位置,部長則從第三個位置移入第二個位置,刻意引導警方搜查,又將信件藏在當眼處,以為就能避過調查,而杜賓就成了當中的第三人,明白前兩者的盲目之處,繼而明白信件可以為他所用。於是,部長就從得益者滑至受騙者的位置,杜賓取以代之,從中謀取報酬。

負責織起這個網絡的中心物件,就是那封信件。拉岡卻把問題一轉,改問:信件如何才能算為失竊?拉岡從標題中purloined一詞的英語詞源出發,指出這個詞語除了失竊以外,實際上本指擱置一旁。由此指出,我們所面對的,其實是一封繞道(detoured)的信,一封拖延(prolonged)的信,及至如同郵政局裡積壓的信(lettre en souffrance,英文為letter in sufferance),等候寄出或認領。假如,信件可被擱置,可以繞道,那就代表它本來有一道正確的軌跡。這封繞道的信正是小說的主題所在,而既然它如同能指,那就表示它有一樣的運作方法,在移位之後又會以一種環形的軌跡回到原點(這既指信件回到王后手中,也指訊息/真理的歷程)。由此,拉岡最終斷言,失竊的信所表示的,就是信件必會送抵目的地(a letter always arrives at its destination)。

拉岡的《文集》(Écrits),收錄了拉岡的書寫作品,通常與他的講座相關,但其書寫形式與口述時有別。在這部選集中,大部分的作品均按時序排列,他特意把〈關於〈失竊的信〉的講座〉[6]一文抽出,放至最前,作為簡述他思想的入口。這一種操作,實際上將他對能指的理解放於前場,解釋主體與這種能指的環形路徑之間的關係,雖由一件特定的物件所驅動,這個物件是否真的在場,有何內容,對這個結構的組成並無相關。

如果佛洛依德所發現,而又始終猝然地重新發現的事物有何意義,那就是能指的移位決定了各個主體的行動、前途、拒絕、盲目、成功及命運,這與他們先天的才能及教導無關,也與他們的性格及性別無關;而所有涉及心理上所預先給予(pregiven)的,都不由自主地跟從能指的行列,如同武器和行李一般。[7]

於是,拉岡將〈失竊的信〉讀成一組闡明真理的故事,這個真理「來自我們現在研讀的佛洛依德思想——即,主體是由符號界所組成的——因為故事顯示了[⋯]主體由能指的路線中收取了關鍵的取向。」[8]〈失竊的信〉因此成了一個關於能指的寓言。

信件必有不送抵的可能

假如拉岡的解讀牽繫於信件的移位,〈失竊的信〉作為一個文學文本,也同樣是一件不斷移位的物件,沿着文學及文學評論的發展,一再易手,印證了一整段關於重讀的歷史。

法國哲學家德希達(Jacques Derrida)閱讀拉岡的解讀,寫成〈真相的供應者〉(The Purveyor of Truth,或Le facteur de la vérité)一文,將拉岡的評論方式折回自身。拉岡認為自己能夠讀出〈失竊的信〉的真相,同時由此確認他對精神分析的理解,然而正如他自己的分析那樣,獲取信件的人,自會迎來自己的盲點。

德希達表示,比拉岡早期的精神分析派文學評論,並未處理文本的問題,雖然拉岡的解讀較之似乎另有不同,但那可能僅僅止於表面。為了闡明他對佛洛依德的解讀,拉岡把文本視為一個為真理服務的物件。這一種看法限制了他的解讀,令〈失竊的信〉變成了專為出產訊息而設的文學例子,必須以佛洛依德的教導來解碼。因此,拉岡所分析的其實是故事,將之拆解成各個元素,尋找起源,搜索目的地,並揭示當中的真理。不過,德希達指出,〈失竊的信〉的故事固然與信件有關,與能指的盜竊及移位相關,「然而講座處理的只是這個故事的內容,[⋯]而不是敘述(narration)本身。」[9]

德希達的論點之一是,這種對敘述本身的忽視,才是精神分析能夠將整個文本塞進三角結構解讀的原因。假如拉岡真的尊重整套對於能指的論述,他理應將〈失竊的信〉中的敘述本身納入分析。於此,「能指的移位被分析為一種所指,作為短篇小說中的述說之物。」[10] 正因拉岡未曾處理敘述本身,將敘事者的角色撇除在外,才會迅速認定自己已經解明愛倫坡的訊息。敘述本身是種框架,並衍生出各種文本的效應,而在〈失竊的信〉中,敘事者恰巧處於一個相對投入的位置,並中介了其他人的話語,他既是覆述整個故事的人,同樣也在敘述中展示自己的身姿,顯眼又同時透明。

德希達雖然同意故事由兩個場景組成,卻並非拉岡所論述的兩個。在德希達眼中,故事本身乃由兩場敘述組成,第一場是警察局長對杜賓描述王后臥室中所發生的事情,而第二場則是警察局長第二次造訪杜賓家中,再由杜賓敘述於部長住處所發生的事情。在此之上,杜賓那位無名的朋友,則是把這兩場敘述再行覆述予讀者的敘事者。由此,正因拉岡把敘事者於事件中的投入抹除,切去這個角色的複雜性,他才能確立穩固的三角關係,而非發現一組四角關係。德希達認為,這種切割實是源於拉岡精神分析師的身份,將伊底帕斯情結的三角結構投射到愛倫坡的故事之中。對德希達來說,精神分析中的三角性,問題不在於當中的項目數量有誤,而是因為它預設了一種可能性,認為欲望可以成功地經辯證而揚棄。由此,伊底帕斯的三個項目進入對立,而其解決方案則與黑格爾辯證法中統合的瞬間吻合。[11]

德希達批判拉岡的讀法,認為他將故事中失竊的信,視同〈失竊的信〉整個文本的真理所在。按照德希達的想法來說,我們應當理解〈失竊的信〉這個文本本身所做成的效果,如何延展故事中一直未抵終點的信件的歷程。如果如拉岡所言,杜賓所找到的那封信終於回歸正途,這一條道路的正當性則是建基於王后自己的欲望,修正只是為了將一切帶回規範。德希達指出,作為文本本身,〈失竊的信〉本就是另一封失竊的信,一直飄移,無法抵達目的地:「那封失竊的信在文本之中:它不僅是一件已被描述其正當路線,身處文本中的物件,是一個變成了文本主題或所指的能指,更是一個生產出框架效果的文本。」[12] 文本、能指、信件始終殘存[13],因此拉岡斷言「信件必會送抵」並不正確,文本總有溢出,第四邊一直侵擾三角,信件必有不送抵的可能(a letter can always not arrive at its destination)。

是以,德希達在文初就已提出詰問,假如文本本身已然解釋了自身,精神分析的解讀又該如何?倘若文本對自身的分析,所說的本就比解讀更多?甚至在文本當中已經寫定了解讀的場景?而文本又更為有力地,將分析過程本身推至前場,使其滑移?〈失竊的信〉作為一個文本,早已預先寫好自己的解讀,彷如陷阱,引導其後的論者走入它寫定的遊戲之中。

評論無非一場試圖勝人一籌的遊戲

美國文學學者約翰遜(Barbara Johnson)的文章〈參照框架:愛倫坡、拉岡、德希達〉(The Frame of Reference: Poe, Lacan, Derrida)[14] 承接了兩位論者的爭戰。假如德希達的評論強於將拉岡本身的論點反入自身,約翰遜則以同樣的手段質疑德希達的評論,將之帶入遊戲。

約翰遜指出,從愛倫坡、拉岡到德希達,三個文本都以分析行為作為中心,而對分析行為作出的分析行為,則擾亂了這種中心性,並製成一個不對稱而不斷陷落深淵的結構,令其後的一切分析均會墮入相同的架構,改變整個寫作-評論的系列。換句話說,對原初事件/文本的重讀與解釋,一再遭遇問題,這些弱點將被後來的文本加以運用。

約翰遜先從一個問題着手:文學評論如何把一篇過長的文字向讀者呈現?論者通常會採用兩個策略:改述(paraphrase)及引用(quotation)。約翰遜由此斟酌前三個文本如何應用這些策略,並敏銳地發現,在愛倫坡的〈失竊的信〉中,改述及引用之間有一個有趣的失衡。敘事者鉅細靡遺地逐句記錄,杜賓與警察局長針對警察搜查方法的細緻問答,此處明顯選用改述的策略較為划算。偏偏,警察局長講述那封失竊的信的內外細節之時,卻又選用了改述的方法。於是,本來可以略過的內容變得鋪張,而本來用以除去形式、餘下內容的引述策略,恰恰就用來隱去了信件本身的內容。信件內容的缺席,正好成了拉岡評論的核心,而德希達對敘述及敘事者的關注,也同樣與改述及引用的策略相關。由此,改述及引用所衍生的問題,就從文學文本一路延伸到各個評論文本之中。

按照約翰遜的理解,德希達的問題在於,當他對拉岡的解讀作出質疑,那些質疑本身同樣可以應用到德希達的評論之中。比如,德希達指拉岡忽視敘事,以便把三角結構套用在故事之上,實際上他自己同樣忽視了拉岡關於自我與他者關係的圖式L,當中正好以四個項目的方式處理關係。假如他認為拉岡有過分簡化文本的問題,他對拉岡的解讀也犯了同樣的毛病。

約翰遜同樣留意到,愛倫坡、拉岡和德希達的文本都有一種對數字的迷戀。拉岡鍾情於三,以此應對小說的雙重場景,而德希達則以二或四回應拉岡,說明他的解讀刻意切去敘事的角度,又或忽視故事中各個雙重而模棱兩可的事物,彷彿在評論之中,每一場閱讀都要比人勝人一籌,奪取在數線上更高的位置。愛倫坡文本中形容了一個孩子間估算單雙數(even and odd)的遊戲,正好說明二人各自的位置。在遊戲中,其中一人手中會握着某個數量的玩具,另一個人則需要猜出玩具到底是單數還是雙數。杜賓指,他認識一位孩童,對這個遊戲別有天賦,因為他懂得模仿對方的表情,成為對方的複本,從而判斷其思考過程,於是較他人優勝。不過,在這種理解下,約翰遜無意佔據拉岡及德希達之後的下一個評論空間,即是五的位置,因為真正的對碰在於單與雙之間,並已再無額外位置。在此,按照數字結構一直延伸評論,最終只會重複〈失竊的信〉的結構:重複別人的思考方法,以求取自己的勝利,結果只會被他人以同樣的方式擊敗,無論是孩童之間的遊戲,杜賓對部長的勝利,德希達對拉岡的攻擊,到約翰遜對德希達的質疑,同樣如是。勝利的位置無法長久停留,他人總會沿用你的見解,掀出你的盲目之處,卻又因而開展出文本新的討論可能,結論永遠只屬暫時,信件繼續漂流。

約翰遜指出,德希達和拉岡二人對信件送不送抵的分歧,大抵只是出於一個分別,即所謂的目的地,究竟是在寄出一刻已然決定,還是信件所抵之處就自然是其目的地。然而,約翰遜整篇評論的洞見,一如她文初所言,在於將分析行為及其後設層級帶到前場,繼而指出,一個客觀的評論位置並不存在,一旦牽涉在評論的串列之中,特別是針對〈失竊的信〉這個文本的話,就會一再反覆重演當中的結構。由拉岡到德希達到約翰遜,以至及後的其他評論,都顯示出一件事:評論無非一場試圖勝人一籌的遊戲,然而勝利不過暫時。「作為一個關於重複的故事,〈失竊的信〉本身也重複了一個它延宕了結論的故事。佛洛依德派關於強迫性重複的『真理』,不僅在故事中得到闡明;它同樣以故事本身闡明出來。這個故事遵循它所傳達的律法;它受自己的內容決定框架。」[15]「它處於一個符號結構『之中』,我們只能從它的效果知悉這個結構,而其效果則被知悉為重複。杜賓在符號界『之中』找到信件,不是因為他知道要在哪處尋找,而是因為他知道需要重複什麼。杜賓的『分析』(analysis)就是重複那個令分析變得必要的場景。這不是詮釋或又或洞見,而是一個行為——一個透過再次打結的舉動,來把結構中的繫結解拆的行為。事實上,analyze一字的詞源指『解結』(untie),而愛倫坡在[〈莫爾格街兇殺案〉]開場白中玩弄這個意義,將分析的本質解作『解拆理順(disentangle)的道德行動』。分析者並不是以賦予意義的方式介入事情,而是要促成結局(denouement)[16] 的發生。」[17]

在電子遊戲P.T.中,玩家置身於L型陰暗走廊之中,受女幽靈的侵擾,每次走到走廊盡頭,就會輪迴一次,打開門扉再次通向走廊的起點。有趣的是,後來有論者發現,玩家一直在L型走廊中循環往復,誤以為自己一再重複同一道走廊,但事實是L型走廊的盡頭總有向下的數個小梯級。因此,玩家所經歷的,不是同一個走廊的單純重複,而是一場向下鑽深的螺旋。這一種垂降的重複意象,或許同樣適用於這一整場創作-評論遊戲之中,繪出潛入深淵的路徑。

重讀即為重寫

由此可見,每一篇對〈失竊的信〉的評論,都將當中的洞見重複一遍,不僅是以改述或引用的格式,更是以其知識的架構,將一個繫結反覆拆開,又再重新繫上,以作為一場場久遠而細緻的回覆。在評論以外,對〈失竊的信〉的重讀,同樣開展出另一道文學路徑。美國文學評論家厄文(John Irwin)[18] 延續了由愛倫坡一路到約翰遜的路徑,並在其上加上自己的評論,將波赫士帶進整個序列之中。

按照厄文的閱讀,波赫士的短篇小說〈死亡與指南針〉,其實是對愛倫坡〈失竊的信〉的重寫與回應。這篇小說出版於1942年,比起前面三篇評論更早,卻似乎已敏銳地預先讀通了這種種討論。在小說開首,〈死亡與指南針〉的偵探角色如此形容自己:「他將自己視為一個純粹的邏輯學家,就像奧古斯特・杜賓那樣。」而且,波赫士似乎也有意透過創作,重複一次愛倫坡的偵探書寫。在首個偵探小說〈莫爾格街兇殺案〉(1841)出版恰恰一百年後,波赫士就推出了自己首個偵探故事〈小徑分岔的花園〉(1941)。出版於1842年的〈瑪麗・羅傑奇案〉,百年後同樣迎來了〈死亡與指南針〉。至於波赫士第三個偵探故事〈死於自己的迷宮的阿本哈坎-艾爾-波哈里〉,卻待到1951年方才出版,錯過了〈失竊的信〉(1844)的百年紀念。厄文認為,兩組偵探故事的重複,有一個關鍵的分別,當愛倫坡的偵探成功以頭腦推理解決謎題,波赫士筆下的偵探則被其追捕的罪犯擊敗,並因自己的推理、追查的能力,在剛好的時間抵達一處,繼而困於一個為此而設的迷宮之中。

誠然,〈死於自己的迷宮的阿本哈坎-艾爾-波哈里〉與〈失竊的信〉較為相關,在系列之中成為對項,然而在〈死亡與指南針〉中,同樣出現了相類的數字結構與重複性。

〈死亡與指南針〉提及數宗謀殺案件,按照表面的線索而言,統統指示案件的總數為三,然而小說中的偵探倫羅特卻從那些並不明顯的線索中,推斷最終會有四宗案件。實際上,三宗案件的發生地點在地圖上繪出了一個等邊三角形,倫羅特深信自己判斷正確,將整個三角形複製一次,上下倒轉,組成一個菱形。後來,我們知道,只有首宗案件是一場偶發事故,而故事中的主要敵人紅・夏拉赫深知倫羅特會從晦澀的線索中推導真相,便刻意計劃出更多案件,最終將偵探引至菱形的第四個角,在這個偏遠地方設下陷阱將他殺死。夏拉赫信任,倫羅特會認為警方無法視物,而為了自己智性上的驕傲一直追查下去,結果走入死路。於此,〈死亡與指南針〉彷彿重寫了〈失竊的信〉(或拉岡對其的分析)的結構:警方屬於第一位置,夏拉赫刻意設計案件的結構,令倫羅特走入第二位置,誤以為自己看見第一位置的盲目,偏偏倒過來構成了自己的盲點;而夏拉赫的第三位置,先於第二位置存在,卻又因其實現,而得以證明第二位置確有盲目之處。

於此,波赫士的作品,展示了另一種重讀的方式。作為創作,它所能重複的事情,幅度可以更大。〈失竊的信〉的主體互換架構,可以在〈死亡與指南針〉中,以其反面出現:知識與推理是其自身的反諷,引向分析者自己的死局。波赫士在訪問中表示,原創並不存在,一切皆為重讀:「我不寫作,我重寫。我的記憶生成了句子。我讀過這麼多,又聽過這麼多。我承認:我重複自己。我確認:我剽竊。我們都是百萬個抄寫員的後繼之人,他們早在我們之前寫下重要的一切。我們都是抄襲者,所有我們編造的故事都已被述說。世上再無原創的想法。」[19] 在文學及語言漫長的歷史中,每一部新的作品與評論,無非是舊作的重複,這些重複卻又偏偏生出了更多更多的變體。

波赫士述說了以卡夫卡及其先驅為名的奇怪邏輯,擾亂了原初後繼的秩序與時間的先後,稍早前美國詩人艾略特(T. S. Eliot)同樣在〈傳統與個人才能〉(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提及,詩人的全部意義,不可能在其獨立個體內找到,「嶄新的藝術作品一經創作,就會同時對所有在它之前出現的藝術作品產生效應。現存的創作成果之間有一套觀念上的秩序,嶄新的藝術作品加入之後就會更動。」[20] 在這種理解下,厄文把波赫士加入到由愛倫坡衍生的寫作-評論串列之中,同樣表示它能左右我們對這幾篇評論的理解。

不過,假如艾略特仍有對於個人才能的想像,英國小說家麥卡錫(Tom McCarthy)則直接認為,寫作之人並非一個原初的說話者,而是一個專職的聆聽者,甚至是一個過份入迷,專心致志得自我與工作本身都湮滅消散的聆聽者。在〈傳輸與個人混音〉(Transmission and the Individual Remix[21],也是艾略特的反響重複)中,他表明文學的任務正正就是傳訊,是語言通過我們說話,而寫作之人的職責則是發揮一個收信器、調控器、轉發發射器的作用,簡言之則是一個混音器(remixer),負責從語言及文學史中接收資訊,再以更大的強度發送出去。於此,麥卡錫提供了一套混音的重複詩學,將重複與回覆的意義透過聲音、音軌及傳訊科技整合,寫作之人更似是一台無線電傳送器:「簡而言之:這就是文學運作的方法了。分散、損耗;來自某個永遠無法觸及,甚或無法指定的他方的電荷,跨越一個渴望的空間;遽增;只能透過不連貫而實現的連貫性;接收,即同重播、重複——無論向後、向前,由內到外或上下顛倒,都不重要。」文學正是一段關於重讀的歷史,遊戲一再反覆重啟,每次也會引向更新的地方,樂聲一響,迴聲就從久遠的歷史裡紛紛和應,靜待我們細聽,開往更寛闊的時空。

(原刊於《方圓》第十六期「復/RE」


[1] Jorge Luis Borges, Labyrinths: Selected Stories & Other Writings, (New York: New Directions Books, 1988), pp. 201.

[2] Rex Butler, “Re-Reading ‘Kafka and His Precursors’,” Variaciones Borges, 29 (2010): pp. 93-105.

[3] Gilles Deleuze, 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 tr. Paul Patton,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4), pp. xxii.

[4] Jacques Lacan, “Seminar on ‘The Purloined Letter’”, in Ecrits, tr. Bruce Fink, (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 2007), pp. 6-48.

[5] Lacan, pp. 10.

[6] 拉岡這場講座屬於整年重讀佛洛依德《超越快樂原則》(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的系列,當中主要處理自動性重複(repetition automatism)的問題,即人為何會不斷重複一些創傷性記憶。

[7] Lacan, pp. 21.

[8] Lacan, pp. 7.

[9] Jacques Derrida, “The Purveyor of Truth,” The Post Card: From Socrates to Freud and Beyond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pp. 427.

[10] Derrida, pp. 428.

[11] Barbara Johnson, “The Frame of Reference: Poe, Lacan, Derrida,” The Critical Difference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80), pp. 122.

[12] Derrida, pp. 443.

[13] 德希達在文本中形容「信件的殘存結構」(La structure restante de la lettre)。按照譯者的註釋,在法國,寄至郵局郵箱的信件名為poste restante,而死信組則是其最終歸處。拉岡雖然同樣用及郵政術語,卻並未考慮郵政結構本身總有寄失的可能,信件可以永遠殘存於死信組。

[14] Johnson, “The Frame of Reference.”

[15] Johnson, pp. 133.

[16] Denouement源自法語,同指解結。在文學創作的敘事結構討論中,有菲里塔格金字塔(Freytag’s Pyramid)一說,其中denouement是金字塔的最後一部分,用以形容故事高潮過後所發生的事情,故事的終局,用以處理劇情,應對主題,以作收結。

[17] Johnson, pp. 141-2.

[18] John T. Irwin, The Mystery to a Solution : Poe, Borges, and the Analytic Detective Story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4).

[19] Jacques Chancel, Jorge Luis Borges: Radioscopie (Paris: Éditions du Rocher, 1999), pp. 74, 76, quoted in Efraín Kristal, Invisible Work: Borges and Translation (Nashville: Vanderbilt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 135.

[20] T. S. Eliot, “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 The Sacred Wood (Edinburgh: Methuen & Co. Ltd., 1920), pp. 44.

[21] Tom McCarthy, Transmission and the Individual Remix: How Literature Works (New York: Vintage,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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