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數年,臺灣開始推出各類研究當地妖怪的著作,這也許是面對當前時局困境的一種回眸,試圖從民俗傳統中回溯,確立「何謂臺灣本土性」的問題。以下介紹的幾本書籍各出奇謀,從不同的角度切入,了解妖怪在當下的意義,從而思考臺灣此刻的定位。隔岸對看,香港又能否加以借鑑,以此理解我們的本土?
《妖怪臺灣:三百年島嶼奇幻誌》
在臺灣妖怪探究的書籍當中,《妖怪臺灣》是規模最大、收集妖怪數目最多的一本,共計近600頁的內容,收錄了229篇妖鬼神傳說。對作者何敬堯而言,整理這部書的緣由,本是為了提供小說靈感與素材,然而考究期間卻發現了非常豐富的資料,遂決定全面而系譜性地蒐集臺灣史典中出現的妖神與怪譚。《妖怪臺灣》以歷史排序,從古文書中蒐羅不同年代的民間故事,包括大航海時代、明鄭時代、清朝時代至日本時代,從1624年到1945年,橫跨三百餘年。《妖怪臺灣》以條目編列,以廣度為目標,透過初步統整一部百科全書,為臺灣建構自己的妖怪學。雖然談論臺灣妖怪和怪譚文化的著作並不缺乏,普遍卻都摻雜了過多來自中國和日本的妖怪與怪談,反令臺灣本身的故事淪為裝飾。因此,《妖怪臺灣》其中一個要點,是要從古文書的整理與現代化中,探尋臺灣的本土性。
《妖怪臺灣》的章節分類,隱然見出臺灣被殖民的歷史。臺灣古島的鬼神怪譚,原是靠原住民口耳相傳,及至大航海時代,西方人和漢人抵達臺灣,才開始有了文字記錄。回顧至三百多年前,清廷政府為了統治臺灣,地方官員、官吏和文人相繼以地方志、日誌、遊記等形式,詳述臺灣的情況,而官員以「采風」精神將怪事收入志書之中,雖受意識形態干預,卻總算為後世提供了史料考究。不同的朝代、不同的政治角力,乃至原住民與新住民的磨合,也許就形塑了臺灣本土的獨特歷史,從民間傳說的側面反照出來。另一方面,為了建構臺灣的妖怪學,何敬堯也為島上出現過的妖怪和鬼魅作了分類和演化圖譜,比如將妖怪分為幻獸、靈禽、奇蟲、魔人、龍族、物妖等項目,為妖怪學提供骨架。《妖怪臺灣》 讓我們明白的是,妖神怪譚必須重回歷史脈絡中理解,才能牽引出一個地域、民族獨有的文化想像。
《唯妖論》
一眾臺灣本土妖怪的研究書刊中,《唯妖論》立場算是特別鮮明。書名乍看略有西方哲學兩大分支唯物論與唯心論的況味。作者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認為,妖異的東西總是在日常生活的暗處伺機而動,正如各種民間習俗、忌諱(晚上別吹口哨、鬼月勿䁁衣服等),其實與生活相去不遠,同時可以支配我們的思考與行為。妖異之所以產生,是由於出現了一些無法解釋的怪異現象,人憑空捏造妖怪為其成因,至少得以減少焦慮;換個角度來看,妖怪的誕生,正是為了填補意義的缺失。作者提出唯妖論,正是要在科學唯物的角度外,添上無法證實卻又饒有深意的民俗系統,透過妖異來認識世界的全貌。
落到臺灣的本土性問題,作者引用都市學者蘇碩斌在《看不見與看得見的台北》中的看法,指出「臺灣所謂的都市現代化,就是引入科學方法進行都市計畫,掃除原有的地方脈絡,重新建構空間的功能」。正是因為「現代化的鐵牢籠」,使傳統生活的各種禁忌與規則從日常中剔除了。「如果我們同意神怪妖異是依生活需求而生的意義載體,那一定是與地方脈絡緊密結合的。因此當都市計畫由上而下地介入,無論是神是妖,都將因意義的斷裂而被掃蕩。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可以談妖異現代化的可能性,甚至透過妖異——在生活中流動的意義——去詮釋都市空間。」當都市化將一切的連結都斬斷了,或許我們就必須從潛伏角落的妖怪取經,讓妖怪所代表的世界重回現代。因此,書本的佈局也反映了這個面向,除了49種臺灣地道神怪的歷史文化考據以外,也會在每篇附上現代化的插畫,以及一則短篇故事,借創作令妖怪在當代現身。正同書本的願景一樣:「我們希望妖怪研究起飛之際,能面向未來,連繫古今,讓臺灣在妖魔跋扈中,成為滿盈着『意義』的島嶼。」
《臺灣妖怪研究室報告》
《臺灣妖怪研究室報告》全書有趣在於,以不同的分冊為迥異的內容分類。第一冊〈臺灣妖怪圖鑑〉,精選十六隻臺灣妖怪,從近百年的報章雜誌和書籍論文中,尋找妖怪存在的證據。本冊以圖鑑形式呈現妖怪,並詳述各妖怪的習性、棲地及現況,甚至為妖怪在生物分類系統下找一個位置,將妖怪的存在以生態學的角度切入,由此與自然界的生物扣連起來,在細描中補上形體。比如傳說可引發地震的「地牛」,就有以下習性:「地牛自地下含水層中攝取維生所需要的水分,但食性不明,可能攝食生存在地殻深處的微生物。地牛會在斷層中活動,活動劇烈時可能會帶動斷層帶,造成地震現象。由於地殻中能供給的營養來源極其有限,每隻地牛需要相當大的地盤以維持生存需求。偶爾,當兩隻地牛狹路相逢時,往往便會為了爭奪資源而發生衝突。如同其他牛屬動物,地牛彼此起衝突時會以兩角相牴,互相推撞攻擊,此時地殻常因地牛間的衝撞而發生地震。」
第二冊以〈妖怪觀察記錄指南〉為題,為希望觀察妖怪的人提供裝備指南及觀察須知,甚至旁及觀察應採取的姿勢,以觀鳥、賞蛙等野外生態觀察為模,可堪讀者玩味之餘,同樣將妖怪悄悄置入了真實世界之中。以幽默間場後,第三冊〈妖怪見聞錄〉則與八位妖怪研究者訪談,從不同角度理解何謂妖怪。貫串全冊的,則是一個根深蒂固的問題:臺灣的妖怪文化,可以被系統化研究嗎?由此延伸出去,則是問:我們應該如何理解妖怪?臺灣的妖怪文化,是否就表徵了臺灣獨特的本土性?我們又能從妖怪研究中,得到什麼的養份?這一些問題,也就映照了《臺灣妖怪研究室報告》的整體關注,讓妖怪具體地活現眼前,可以思及,才能為臺灣的妖怪建立圖譜,展現出臺灣文化的獨有風貌。
《台灣鬼仔古》
臺灣人類學家林美容早前與李家愷合著,於2014年推出《魔神仔的人類學想像》,以人類學的田野調查,闡述臺灣家傳戶曉的山精水怪「魔神仔」到底因何而出現,又揉合了哪些文化想像。不過,在撰寫《魔》的同時,因為臺灣民眾廣義上認為魔神仔與鬼類混淆,林美容也在訪問中收集了不少鬼故事。這些「鬼仔古」,後來就成了《台灣鬼仔古》的材料,正如副題所言,由此「從民俗看見台灣人的冥界想像」。書中總論了在臺灣習俗如何看待鬼的來源,並寫下了臺灣鬼魂的關係譜。
《台灣鬼仔古》共分為三個部分,分別以撞鬼的地點、鬼魂的分類及撞鬼的共同經驗三個主題,梳理林所蒐集到的鬼故事。每一個小節裡由三個部分組成:七月半劇場以文學創作將鬼故改頭換面;靈異檔案則記錄了在田野調查時,民眾所轉述又或親身經歷的鬼故事;最後則是鬼問,以民俗學的觀點,為各種與鬼怪靈異相關的問題解難除困,並加插新聞事件,為鬼仔古加添真實感。在其中一則鬼問中,林就指出,雖然我們對鬼的形象常是披頭散髮、臉色慘白的,諸如各種影視作品中,鬼魂常常身穿一身白衣,田野訪談中卻發現,大多有遇鬼經驗的人對鬼的描述都並不複雜,除卻極少數的人以外,多半只看得見模糊的白影。反而,在民間信仰中,只有媽祖和觀音才會穿上白衣,傳說中媽祖在二戰美軍空襲臺灣時顯靈,掀開白色衣裙接下炸彈,才避免了生靈塗炭。在書中,林也解釋了不少民間習俗的出現緣由,比如室內不宜撐傘,是因為民俗上傘是收魂的法器,容易惹來靈體攀附傘下;而在路上的紅包不宜撿取,是因為紅包要不是為將厄運轉給別人的「過運」紅包,要不是親人為未婚過世的女性找尋冥婚對象的信物。不信鬼神之說的讀者,至少可以在這本書裡,讀到異於科學理性的另一套邏輯。
(原刊《Sample 樣本》第五期〈妖怪的後現代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