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件物件,書本經常是隱形的。更確切地說,我們可以辨別書籍這一種物件,但在閱讀過程中,書本身的物質性常常會退至後場:文字確會躍然紙上,除非大有問題,不然紙質、編排、行距等則不會恆常引起我們的注意,只要我們按着文字,逐行逐行讀下去,書就能完成傳達訊息的任務。

正如詩句也會講究斷句與分行,文學作品對自己的表現形式也有強烈的追求。隨着數碼科技發展下去,不少人擔心書本的未來,也就更催生了對書本物質性的反思。在 1997 年,學者亞瑟斯(Espen Aarseth)在著作 Cybertext: Perspectives on Ergodic Literature 中,就提出一種名為 Ergodic literature 的新文類,有譯為循路文學或制動文學。Ergodic 分別取自希臘語的 ergon(工作)和 hodos(路徑),這種文類意指讀者在閱讀文本的時候,需要並不簡單的努力,而不僅僅是追隨字行,偶爾揭頁。阿瑟斯的「循路文學」,本是為了將一些非線性的文學作品,與新型的數碼文本如遊戲及網路漫畫等並讀,卻又碰巧可以論述部分 2000 年後推出的實驗小說創作。

循路文學點出了非線性的文學閱讀形式,以及書本的物理形態,如何與故事的內容交相互動,爾後也漸漸發展出如多模態文學(multimodal literature)等的理論表述,再度深化對書本表現形式的討論,指出書本除文字以外也有不同的表現方式。許多時候,這些實驗性的小說創作都會各出奇謀,令人不得不留意書本的實體,而讀者也會因此而獲取更有意義的閱讀體驗。有趣的是,這些實驗通常也與科技、數碼本身有所牽連,互相成就。

這類型的文學作品,並不難以辨認,因為毋需深入文本內容,單從形式的表現上已可清楚發現策略。通常,這些特點會體現為對排版常規的破立、對圖像的靈活運用,甚至採取與其他媒介如互聯網、手提電話等的互動形式。學術書籍常用的腳註,可以成為小說角色獨白的抒發地域;對頁上一男一女的生理結構圖,可以藉翻頁的動作,暗示交媾的過程;頁面邊緣的批註位置,也能變作兩個讀者對話的場所,表述書本在圖書館上流轉的經過。凡此種種,都打破了我們對書本的既有想像,卻又不得不仗賴日益先進的印刷與排版科技。 會因為循路文學或多模態文學而感到興奮的讀者,應該也對書本抱有某種迷戀。走入這些作品,就是步進文字構成的迷宮,每一條路徑都使人目眩,不得不直面文本,尋找路徑走出去,卻又偏偏教人流連忘返。


在小說中出現的大宅多不勝數,然而我們又能否想像,一幢大宅可以透過文字的形式隱身於書頁裡頭?Mark Z. Danielewski 於 2000 年推出的實驗小說 House of Leaves,就以文字的排版方式,將一所屋子的空間在書頁上展現出來,一本書籍就此立體地攤成一個迷宮。

House of Leaves 講述 Navidson 一家四口新搬進一所房子,發現房子底下竟然藏有一個大得無可計量的迷宮,牆壁更會隨時變動重構,於是按着好奇心,組成了探險隊入內探險。

在書本第九章〈迷宮〉中,文字以非常繁複的方式於頁面上呈現:正文只佔了頁面的一半位置,左頁的旁註數算與屋子不相似的東西,右頁旁註羅列與屋宇設計相關的無數名字,共連綿十五頁,而頁面左側也有一個格子,點明屋子沒有的物件,貫穿二十五頁,清單從一頁到另一頁則有鏡像處理,彷彿墨跡滲過了紙頁,在書本之間成了一條通道,更在第十六頁突然往右移,象徵了迷宮變形的實況。在此,文字成了空間的呈現,打破了閱讀的慣習,而旁註的清單也以不同的次序呈現,左頁順序排列,右頁則從最後回溯到最初,文字也上下倒轉,致使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必須把書本多次旋轉,鑽入迷宮的深處。

作為循路文學及多模態文學的一大顯例,House of Leaves 切實地以文字的排列方式,將一座迷宮呈顯出來。於書本當中,不同的敘事角度各以迥異的字體表現,甚至連字體的名字也各有象徵。這一種對書本載體的高度操作,顯然就不是尋常的書寫實踐可以做到。按作者於訪問中透露,他甚至在排版軟件內直接開始書寫,而非借文字處理器處理原稿,再交予設計師解決。由此可見,文字的內容和表現形式從未分割。

House of Leaves 推出以後,作者繼續在其他著作中挑戰不同形式,他的排版方法已經成了特色之一,同時他也表示,每一部著作其實都與其他媒介相關。House of Leaves 本身的內容,與一部紀錄片相關,而小說的剪裁方法也與電影場景貼近。2006 年的 Only Revolutions 則自音樂取材,講述一對情侶橫跨美國二百年歷史的經過,頁面上半與倒轉的下半分別是男女的內容,上半會隨小說發展逐步縮小,讀者讀到盡頭,則可旋轉整部小說,從另一個視角繼續看下去,令小說成為一張無止無終的莫比烏斯帶。2012 年的 The Fifty Year Sword 受營火鬼故啟發,封面有凹凸紋,內部則有各種刺繡,拿在手上已可感受到穿刺感。而最近於 2015 年開始的計劃,則是一部預計長達二十七集的小說 The Familiar,猶如電視劇集般,每年出版兩次,每本約 800 頁,講述少女與貓的奇妙歷險,現時出版至第五部,完結第一季內容。

在 Mark Z. Danielewski 的作品裡,你可以看見不同形式的插入,諸如圖像、電腦程式碼等等,也可以發現各式模仿小說內容的文字排列,比如以「有多少顆雨點?」的句子於頁面上交疊,來表現一場大雨。可以說,作者採取的普遍是一種再現的美學,藉文字排成圖像,對於追求更前衛嘗試的讀者而言可能還未足夠,甚至不過只屬噱頭;然而無可否認的是,他確實開拓了一條小說可以採取的新路徑,將書本當成設計品,而不僅僅是訊息傳遞的普通載體,而除了借文字表現空間外,當這種設計實驗融入小說創作,從而在某些位置抵達並表現出情感的高峰時,實在藏有非常巨大的爆發力量。Mark Z. Danielewski 的每一部小說,都是一場盛大的閱讀體驗,更是體現出循路文學的精髓所在:讀者必須在文本中付出額外的心神去穿越文本,然而在走過迷宮之後,回頭一看,還是會覺得從迷宮裡學懂了一點東西,一切都變得值得。

(原刊《Sample 樣本》第七期〈你無法到達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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