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鏡：潘達斯奈基

其實，黑鏡系列的〈潘達斯奈基〉開首已揭示了整部劇集的結構。

開場時，父親眼見主角不停翻揭同一本小說，就覺得那不是一部好作品，主角藉此帶出作品的意義，指出那是一套「Choose Your Own Adventure」式小說，他可以走過所有路徑，了解所有結局，如同他正在按照這部作品設計的遊戲一樣。這一段說話，既展開了整部劇集內藏的選擇機制以及命題，同樣也展示了選擇機制的結構。

隨着劇情行進，觀眾需要選擇主角的行動，小如早餐吃哪款產品，大至是否決定殺掉父親，統統按着觀眾的抉擇而行，主角則任憑觀眾宰制。透過這種設置，主角的命運彷彿就掌握在觀眾的手上，劇集更順應這組命題，開始討論自由意志、時間迴圈等問題，讓主角懷疑自己是否被人監控，進而引伸到劇集中不斷出現的決策樹符號。

其後，劇集一直以各種方式強調決策樹的結構，從劇中主角所畫的遊戲設計流程圖，到觀眾自身可供選擇的選項，一再將所有決定二分。然而，決策樹真的能夠代表〈潘達斯奈基〉嗎？

整套劇集以主角所設計的遊戲《潘達斯奈基》為核心，對觀眾而言，如何使遊戲於最後的電視評論中獲得滿分，能否達成圓滿整全的設計，正是劇集得以推展的動力所在；即使觀眾馬上走到滿分結局，整套劇集仍會鼓勵觀眾再次觀看，回到某一個選項重頭抉擇。由是，雖然劇集〈潘達斯奈基〉包裝為互動式影片，有固定結局（共五種），但從根本的設置上，就已把觀眾導向不斷重複的模式，直至看完所有拍攝內容。既是如此，觀眾的選擇其實並無意義，一切無非暫時。

另一方面，在劇集中也有不少部分，會為觀眾設置好答案。如同魔術師操控撲克牌的方法，無論觀眾指向哪一張，結果仍是早由魔術師選好的那一張牌。要不根本並無選擇（主角兒時必然會拒絕與母親同行），要不選擇並無意義（科林必會餵你吞吃致幻劑／Yes 與 FUCK YEAH 並無分別），抉擇本就純屬幻覺。更而甚之，某些場景中，選擇其實遠大於二，不過取決於主角先前的經歷，引擎會將之限定為二，比如在電腦編程時，熒幕上可以出現的提示其實有三種，又如父親夾萬的密碼共有四種。

因此，假如我們只聚焦於主角的自由意志，在一段早已決定你會選取所有選項的影片裡面，其實並無重大意義。如果我們將〈潘達斯奈基〉所指向的世界分作數個層次——角色、觀眾，以至劇集設計——主角有否自由意志只是最底層的討論。正如片首主角翻閱的那部小說，一切的選項早已完整地印刷妥當，攤展在觀眾的面前了，沒多沒少，只看讀者會否翻來覆去，讀完所有內容。〈潘達斯奈基〉的成功之處，在於令觀眾覺得有所選擇，致使我們忘了質疑，選擇的結構——也就是說，為何出現的單單是眼前這兩個選項，而非其他。

確實，〈潘達斯奈基〉將自己的互動式敘事定性為遊戲。其中一些可堪對照的遊戲有如 Telltale Games 的 The Walking Dead 系列、Quantic Dream 旗下的作品，乃至近年悄悄重新興起的真人拍攝 FMV 遊戲如 Late Shift、Contradiction、The Shapeshifting Detective 等。不過，相比起來，這些遊戲裡面提供的選擇對玩家往往較為重要，加上遊戲本身所佔的時數常常遠超於劇集，這些決定將會繼而影響玩家往後更長的進程，而且難以回頭再選（想想 The Walking Dead 裡面：Clementine will remember that）。反之，在〈潘達斯奈基〉裡，決定本身的重要性已被否定，觀眾並不會對自己的決定有一絲道德上的考量。

不過，〈潘達斯奈基〉也有一些比普遍遊戲更靈巧的處理方法。在大部分的遊戲裡，決定可說是線性的，只會在抉擇一刻決定故事走向，而〈潘達斯奈基〉的敘事行進則是繁複的，一個抉擇可以回頭影響先前的故事走向——比如「隱藏結局」，就需要觀眾先行選定另一結局，才能在下一次重複時循岔路進入，解決童年陰影，然後回到第一次面見心理醫生的場所，將往後一切發生的事情加以否證。另外，〈潘達斯奈基〉利用後設的角度，巧妙地拉開了觀眾、角色和演員三者之間的差異（主要出現於 Netflix 結局），這也是同類遊戲中相對罕見的做法。

將〈潘達斯奈基〉與同類遊戲對照，我們就能看出互動式影片與遊戲媒介的微妙差別。由是，我們或可以宣稱，〈潘達斯奈基〉最重大的錯失，同時也是最有力的成就，正正就是源於，〈潘達斯奈基〉中的決定並不重要，毫無後果可言。從這一個層面上，〈潘達斯奈基〉裡的各種選項，我們確實並無選擇，要不按照劇集的進程繼續探索，要不關掉視窗不再觀看。既是如此，恰恰就道出了黑鏡系列一直以來的訊息：為了娛樂，我們願意放棄多少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