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和科學怪人兩款經典怪物,原來都是在同一個晚上構想出來的。一八一六年夏天,詩人拜倫、雪萊、瑪麗·雪萊、波里道利等人一同到日內瓦渡假,那年因印尼火山爆發,全球天氣反常,被稱為「無夏之年」。由於低溫及連日降雨,一行人只能長期留在室內打發時間,拜倫提議眾人玩一個創作遊戲,各自寫出一部鬼故事。正是在這樣的夜晚,產生出後來的《科學怪人》和《吸血鬼》。
假如吸血鬼所代表的,是資本家宰制貧苦階層的方式,科學怪人同樣暗含了對社會及經濟架構的批判。比起吸血鬼以榨取勞力為喻,科學怪人也許更為物質性,道出了一整套身體政治,更準確地說,是一套屍體政治(body-politics)。
屍首經濟的政治意味
在十八、十九世紀的歐洲,屍首大有需求。為求科學發展,科學家需要大量屍體,以作解剖之用。隨着醫學及解剖學大輻發展,醫學訓練也越發強調解剖的直接體驗,致使屍首本身成為一種商品。自一七二〇年代起的二十年間,屍首的價格漲了三倍,更使非法掘屍成了一份工作,掘屍者(resurrectionist)甚至可以過上舒適生活。屍首更能按件、按尺寸開價,儼然是一整套屍體經濟(corpse-economy),甚至是人體販賣。
一七五二年,英國立下謀殺法(Murder Act),謀殺罪罪犯必須在處決後承受更恐怖的處理,包括公開解剖及絞刑,藉此阻嚇犯罪。按照紀錄,一七五二年至一八三二年期間,共有1150位罪犯被判死後處罰,當中近八成以公開解剖處置。這都是源於屍體的需求一直居高不下。不過,所謂的公開解剖,實際上有更重要的社會功能。
按照學者David McNally的分析,公開解剖其實是一場展示權力的劇場表演,共分四幕。首先,罪犯會以絞刑公開處決。第二幕則為公開解剖,在絞刑的翌日舉行,過程可長達五天。在解剖完成那夜,一眾外科醫生及解剖學家將會舉辦宴會,最後攜同火把遊街。這四幕設置將階級所帶來的權力表露無遺。一開始,罪犯按照法律規定公開處刑,再一次確立法律對貧苦階層的掌控。第二幕的公開解剖,則開放予願意付錢觀看的顧客,台上的解剖師這時扮演了法律及權力的代表,在貧苦罪犯的身體上,銘刻法律的制裁。其後的宴會及遊行,則以儀式再次鞏固統治階層對大眾的鉗控。於是,整套劇目就此透過公開解剖屍首,攤展出統治階層生殺與奪的權力,開展一課曠日彌久的道德教堂。
正因如此,貧苦階層對屍體極為着緊,倘被判罪,往往會要求親朋救助其屍體,不要被解剖師取去。這一群勞動階層,除了互相守夜,保護屍體不被盜走,也成立了互助會,奉獻微薄的薪金,以確保同伴能正當地下葬,甚至策劃暴動,反抗解剖師。這個年代的倫敦,窮人往往歌頌大盜,為大盜打擊資本階層,取回本應屬於大眾的土地及資產而歡呼鼓掌。兩位知名強盜迪克·特平(Dick Turpin)和傑克·雪帕特(Jack Sheppard)被處決時,均造成極大的騷亂,後者更引來倫敦七十五年來最大規模的群眾活動,成千上萬的人群衝擊絞刑台,救走他的屍首,並一路戰鬥達旦,直至屍首得以安然下葬。雖然屍首在搶奪及運送過程中破爛不堪,只要不在解剖師手上,就能免受侮辱。由此可見,他們所要求的,不是屍首的整全,而是對自己屍首的控制權,從而見出整個階層的團結。對他們來說,拯救屍體,就是反抗法律,反抗統治階層。
「眼見大眾生活的苦痛,有錢人並不滿足,更堅持要在他們死後,把身體亂砍切斷。」一八三二年的報刊 Poor Man’s Advocate中,有人如此寫道。當貧苦階層視市場經濟及資本家為怪物之時,統治階層同樣視群眾為洪水猛獸,必須以公開解剖與屍體掠奪加以羞辱。以屍體為中心,一套政治就此成形。
化成怪人的大眾
在這種背景下,《科學怪人》就顯得別有意思了。主角維多·法蘭克斯坦開首已表明,自己是一位解剖師,也是盜墓人,從墳中找出各個身體部位,組裝在一起,成為由人而非神創造而來的新生物。對照前述的社會背景,在一個貧苦大眾的身體被隨意切割、兜售、商品化的時代,法蘭克斯坦就正好處在統治階層的那一邊,而由不同的屍首拼砌出來的「怪物」,則象徵了勞動階層的角度。怪物的創造過程本身,同樣反照出勞動階層的生成:人們先被割離出來(與本來的土地和社群失去關聯),又再重新組合起來,形成普羅大眾,亦即統治階層所驚懼的烏合之眾。由此可見,身體本身就牽引出兩者的鬥爭。
法蘭克斯坦將不同的身體部位拼湊起來之後,最後還是得靠閃電注入生命。一七八六年,科學家伽伐尼(Luigi Galvani)發現青蛙腿會因電流而顫動,其後與另一位科學家伏打(Alessandro Volta)激辯電力的成因,但由於健康原因,伽伐尼委託了外甥阿爾蒂尼(Luigi Aldini)繼續為動物電辯護。阿爾蒂尼不僅以動物作示範,更將實驗延伸至人體上,將剛被處刑的罪犯屍首與大電池接駁,展示顫動實況。這種實驗或許與公開解剖並無二致,展示出相同的階級政治,窮人死後仍舊被權貴玩弄,阿爾蒂尼甚至會把電線駁到屍首的頭和肛門,加以羞辱。正因如此,法蘭克斯坦所創造的新生物,想就正正具現了無產階級對權貴的怒火。
小說中不乏暗示,指出「怪物」正是大眾的化身。在小說其中一個關鍵情節中,「怪物」警告法蘭克斯坦,如果他繼續拒絕、孤立自己,他將要承受邪惡力量的侵襲,這股力量「強大得很,不僅是你和家人,數以千計的人也同樣會淹沒在他憤怒的旋風之中。」這個強權一直打壓、拒絕承認的身影,難以在資產階級的價值中得到認可,因為他沒有親友、沒有財產。因此,當怪物要求法蘭克斯坦多造一個女伴時,怪物所求的不是無聊的愛情,而是最基礎的社會關係,能被他人視作對等的認同。法蘭克斯坦先是答應,卻在最後關頭,將已經組裝好的女性怪物再次撕碎,而怪物也只能以同樣方式回報,將法蘭克斯坦的家人殺死,把屍首的部分串起,展示予他,猶如正在提醒對方,這就是你的罪。
《科學怪人》這部小說本身,有一個包裹的框架:一隊探險隊向北極出發,船長希望藉科學發現揚名立萬,結果發現了追蹤怪物至此卻因低溫症倒下的法蘭克斯坦,聽他道盡前事,船長再將這些故事寫成信件,寄回家中。故事尾聲,船隻繼續往北極航行,極地嚴寒已令幾人死亡,餘下的船員怕會覆滅,就民主地推選出代表,要求船長回航,船長最後不情不願地同意,避過了災難。這也許就是法蘭克斯坦與船長命運截然不同的原因:願意聽從大眾的聲音,承認失敗,才能免卻屍橫遍野的災難。
(原刊《Sample 樣本》第十五期〈怪物的正確收容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