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熬過埋版地獄之後,我頂着異常劇烈的頭痛進場去看《天能》,完場後竟覺得走路虛浮,頭痛更強烈了,眼前的景象似乎有點剝離現實,任何人的動作看來都能以順向逆向的方式同時演練,彷彿意志與行為之間的扣連已經斷裂。我不肯定,這是否僅是頭痛的影響,還是時間鉗狀攻擊的後遺反響。我不知道其他人對《天能》的褒貶有何根據,我有興趣的僅僅是,這種體驗到底為何出現。

天能的逆熵設定

科幻的意思是,你往往需要尊重某些故事的基礎設定,才能開始討論。假如你說,這部創作是反科學的,是一種幾乎沒有意思的話語;甚或,找個專家、科學家來解釋「這在現實是不可能的」,是極無聊的事情,奈何這似乎是當前影像報導的一大趨勢。正正因為設定的重要,有些概念似乎應該說得更為清楚。

在《天能》中,對設定的首次說明,是以子彈為例的。女研究員指出,有些子彈較為特殊,似乎能夠逆時而行,並輔以解釋,那是因為子彈的熵逆向行走了,射出的子彈也可以收回槍中。為了令男主角能夠理解這種逆熵的運作,她讓男主角試試將子彈從桌上收入掌中,並且給予提示,假如子彈現在還在桌面,那必然曾經是從你手上掉下來的(”You have to have dropped it first”)。這些相應的逆向物件,放滿了一整個倉庫。

於此,首先應該點明的,是關於熱力學的內容。在熱力學發展以前,牛頓動力學的特色正是,當中沒有時間的觀念,更準確地說,所有的算式都是可逆的,無論順向逆向,均可以得出相同的關係;想像一個鐘擺,又或桌球裡白球和紅球的關係,你以白球撞擊紅球,和在最後以相同的力度向相反方向擊打紅球,其實會得出一樣的結果。不過,熱力學的發展,卻帶來了熵這一個概念,它本用以指明卡諾熱機中的能量轉換狀態,克勞修斯發現,在任何時間節下,熵的轉變必然是單向的(dS/dt > 0),由此指出,在一個封閉的系統之下,熱力的交換是不可逆轉的。後來,這種不可逆轉性,才再被引申為一種宇宙觀,隨時間發展,整個宇宙作為一個封閉系統,熵會逐步加至最大值(通俗的說法稱作熱寂)。單從設定而言,應該注意的是,不可逆轉這一特性(而非「時間是線性的」)。另一邊廂,也是在這一點上,路蘭想像,假如物體的熵可以逆行,又會怎樣?假如單單把熵的不可逆性拆除,回歸動力學的可逆理解,又會怎樣?路蘭對熵的操作,讓人容易混淆熵、時間和不可逆性這幾個概念,致使觀眾難以摸清脈絡,卻偏偏是故事得以可行的條件。

意志驅動外物

回到逆行子彈的場景。研究員指,那必然曾經是從你手上掉下來的,於是男主角伸手,子彈就向上掉進他的掌中。研究員也說,在你的眼中,子彈向上掉了,在逆向子彈的眼中,卻是你放手掉下子彈了。換個角度來看,可以想像,一個逆向而行的男主角,在掉子彈的那一刻,取代了順向主角的位置,就能符合電影及後的邏輯。為了抵達上述的狀態,順行的男主角就要幻想自己即將進行這個動作,再想像這一個動作的逆向運動。換句話說,主角需要透過意念以及行動,來控制逆時物件。

如是說,經過逆向機而留在現世的物件,必須要經由主體的意念和行動來驅動,因此意念和行動就成為了整個電影的一大主題。具體來說,你必須想像某一物件將來的歷史:逆向的子彈,需要事先瞄準,想像它本來的軌跡;逆行駕車,就是要構想車輛如何沿途一路駛至最後的停泊處,因而困難。女研究員所指的 ”Don’t try to understand it. Feel it.” 所作用的位置,其實就在意念和行動這一個層次,因為牽涉外物操作的話,只有曾經經歷過的事情,非常熟練的事情,才能容易想像逆向的型態。

於此,將 ”Don’t try to understand it. Feel it.” 放大成某種電影觀賞美學,是一個危險而懶散的舉動,畢竟在一套以時空穿梭為主題的科幻電影中,缺少了理解的基礎,是無從談論感覺的。

時間從未逆轉

在《天能》裡,時間其實從未逆轉。

更準確地說,對於一個主體,比如我們透過電影鏡頭追蹤的男主角來說,時間是不曾逆轉的,唯有物件的熵值會逆轉(人體也是,比如女主角身上的傷口)。

在這裡,不妨先將時間好好區分。一種是外在時間,亦即某種均等而可細分的時間單位,體現於鐘錶上的時分針,另一種則是內在時間,即是一個主體所體驗的時間,並且收錄為記憶。電影中的逆時機器,帶來的是外在時間的倒轉運行,然而對於主體而言,他的內在時間依然是向前移動的,不會隨同外在時間倒退。朋友牙森指出,整套電影之中,其實沒有傳統意義上的 flashback 鏡頭(除了女主角和薩托回憶的兩個場景),以主角的主體經驗而言,是最為單向性的電影。

倒過來說,要體驗時間的流逝,體驗和記憶才是條件:不是先有時間,才有體驗;覺知外在世界的轉變,收入記憶,才是理解時間的基礎。將兩種時間區分,有助理解電影的結構。正正因為體驗和記憶的不同,才能真正區分,在電影中不同日期發生的事情裡存在的,相同的複數角色。

整套電影中,有四個特定的時間點:1)某月 14 號(包含歌劇院事件、Stadt 12 戰役、越南船假);2)奧斯陸飛機爆炸事件;3)公路爭奪鈈 241;4)薩托、主角與女主角抵達逆時機器。結構上,電影也以第四點為中心,摺合整個時序:先從第一點走到第四點,再逐步回到第一點。於每一個特定的時間點上,也有逆時機器的存在,而且必然存在複數的主要角色。這些事件,會按第一次順時的角色體驗為基礎,再由往後逆時返回的角色加生枝節,補完先前未能完成的某些行動。

假如路蘭借用了不可逆性作為一種概念,那就是因為無論電影的事件無論疊合了多少情節,逆行順行了多少次,構成一個單一的現實,體驗時間的人歸根究柢也是一個主體,對他而言,他的內在時間是不可逆的。內在時間的不同,造就了對同一事件的不同應對。

無知即是彈藥

其實,《天能》中運用了什麼科學理論並不重要,那只是構成故事的前設。然而,電影裡真正重要的,是對於資訊的理解,也就是體驗和記憶的理解。假如時間不曾逆轉,那就是說,主體永遠置身於不可逆轉的資訊流裡面,主角積累的體驗只會越來越多;你不可能把已知的資訊放棄,也不能得知未曾知曉的資訊。資訊量的不同,真正區分出各個角色,或角色與身處其他時點的自己的差異。

在《天能》裡,真正的禁令並非不可與過去的自己接觸,而是不可讓過去的自己,知道自己將會逆行回來;也就是說,資訊流必須是單向的,不可製成迴圈,未來的資訊不可倒退。

在這種設定下,有幾項必須注意的限制:1)不可讓過去的自己知曉自己逆行回來;2)無知是彈藥(ignorance is our ammunition),限制資訊的流動成為迴圈,才能讓未來逆行的行動可以實行;3)由於資訊不可逆轉,主體的視界受其死亡所限:他可以不斷逆行順行,但只有自己何時死亡這一點無法預估,因而無可避免,因為那就是他視界的終結。這幾組限制,正是令當下得以穩固的緣由。

諜報片的情報操作

電影末段的時間鉗狀攻擊,其中有一幕特別關鍵。主角和紅隊隊長走進地下之前,躲到某面牆後,主角指出需要一個聲東擊西的策略,才能攻入地下通道,隊長看一看錶,剛巧顯示五分鐘,說了一聲「沒問題」,旁邊的大樓就由藍隊炸毀,倒了下來。這並不是一場巧合,問題正正在於資訊傳遞。只要紅隊隊長知道,需要在哪個時點炸毀大樓,他就能在整場戰役的十分鐘完結之後,與即將逆時的藍隊溝通,約定適當的爆破時間。

另一邊廂,紅隊戰術會議的開初,也曾經指出,他們已經知道藍隊的資訊,因為藍隊也逆向而行,回到戰役開始之前,將戰場的資訊交予紅隊。然而,這裡所指的紅隊與藍隊,其實也是複數的,知曉戰場資訊的紅隊,與尚未知道的紅隊同時存在,分別對應的是知曉爆破時點的藍隊,與尚未知道的藍隊。唯有代入不同主體的主觀角度,我們才能釐清,他所面對的世界究竟包含了什麼人員,他們得知的資訊又是如何。

作為一套類型片,取用諜報片的形式,正好就搭上了情報和資訊的真正意味。能夠操控情報的人,才能擁有最大的戰略優勢,不管是禁止情報流出,還是增加可以傳播訊息的途徑,都是令後來者可以繼續運作的條件,也是過去和未來不斷摺合到當下的條件,直至其中一方死去,中斷摺合。或者可以說,天能這一個秘密組織,真正思考過情報的用途,具有嚴格的規定,許多事情都僅限於必須要知道的人員才能知道,這種對資訊的操控,更直接與電影的設定相關。

電影最難理解的一點在於,假如你只是隨意擷取一個特定的時空切面,發現當中存在複數的相同角色,所有的動作都顯得有如命定。不過,假如按着一個單一角色的角度,他又會顯得可以決定自己的行動為何,即使未來逆行回來的行動早已織入當下。

到了結局,女主角本該被普莉亞處置,卻正是因為男主角留下了電話通訊器,讓女主角可以求救,即時當刻的男主角未必知情,都可以在後來趕回同一時點,救下女主角。按照電影的理解,只要具有實行特定行動的意志,只要具備傳遞資訊的方法與標記,這一個行動就必然能夠實現。假如電影難以理解,那是因為所有的動作都墮入了 always will have been 的奇怪時態,一種未來完成進行式,而這一個未來和現在又碰巧在外在時間中佔據了同一位置。

天能之為信念

按照尼爾的解說,天能組織的手勢,指時間的兩個方向越見糾纏。原則上,只要遵守禁令,一個人能夠不斷順行逆行回到同一個時點,不斷充盈一個現在,蔓生更多枝節,而對於同一時點中未曾知曉這些事情的主角來說,這些枝節是難以感知成因的,因此無關痛癢。於此,三個時態同時交疊,將現在拉成一個穩定而永恆的狀態。從結論上來說,一個穩定的當下,不代表一個人就可以放軟手腳,任由事情自行發展,以為一切早有命定,因為唯有意志能夠驅動行動,假如缺乏意志,行動本身就不會出現,無關順行逆行(「假如你沒把手放在那裡,子彈永遠沒可能移動」)。

因此,電影的核心正正落在意志和行動的拉扯之中。

天能之為信念,就是要釐清這一點:即使你明白,意志和行動有可能斷開割離,行動終究也需要依靠意志驅動,否則就會從根本上抹消了行動的可能;假如你決定採取一個行動,你的抉擇就已經包裹在當下之中,在當下行動的意志,即同一種命定它always will have been的意志。從外在的角度看來,一切形同命定,但仍是必須由你這一個主體,以意志充實行動,相信你有行動的可能。假如 Interstellar 的中心可以簡略地說明為,愛作為一種連結力量,可以超越三維空間,跨過星際,Tenet 的中心就正正是信念,一種對行動的信念,主體終究只能以自己的主觀角度,繼續下去,what has happened happened,不等同 what will happen will happen。

天能與時震

關於行動和意志,或許還有一點可說。假如提到馮內果,比起《第五號屠宰場》,更為相關的或許是《時震》(Timequake)這部小說。

故事中,時空連續體突然出了一點錯,出現了「時震」,整個世界忽爾調前了十年時間。在這十年期間,所有人必須重複一次十年來做過的事情,而且知道自己正在重演這十年的動作。

「那就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整整十年也不會結束。你沒辦法抱怨,說生命並沒新意,只有舊事,也不可以問,是你發瘋了,還是所有人都發瘋了。這次重演間,你絕對沒法表達什麼意見,如果這十年間你未曾表達這個意見。你甚至無法拯救自己或愛人的生命,假如你首次體驗時無法做到的話。」

後來,人們發現,其實你並不需要刻意為之,也能繼續進行相同的動作,因為世界就是如此運作的。結果,十年一到,所有人都不察覺時限已到,正在進行的動作突然失去了意志支撐,人們紛紛跌坐地上,汽車失事,飛機直撞到地面,釀成災難。

缺乏意志的世界,就是一個無可行動的世界。而在一個沒法倒行,也沒法行動的世界之中,意志只能走向衰敗,繼而癱瘓。如此看來,或許《時震》恰可作為《天能》的對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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