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段生命,皆有其開展與終結。每一個作家的生涯也如是。以小說聞名的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第一部正式推出的作品,是1982年推出的The Invention of Solitude(《孤獨及其所創造的》)。那一部自傳,可說是記下了他寫作的原點。某個星期天早上,他接到一通電話,告知他父親的死訊。那一刻,他赫然感覺到,自己有必要書寫父親的事,自此就開展了寫作的生涯。三年後,他出版了短篇故事〈玻璃之城〉,及後組成了他的代表作《紐約三部曲》。
時至今日,歷經三十年,他出版了十六本小說。他已經六十六歲了,漸漸覺察到生命已近尾聲,2010年接受Telegraph訪問時,更說:「我相信我已經來到了一個階段,寫不出一本新書也算不上悲劇。我寫了十六部還是十七部小說,又有什麼分別?除非有什麼真正迫切的事要寫,不然寫不寫也沒有所謂。」從這種意義來說,2012年推出的Winter Journal(《冬季日記》)就彷彿是他寫作生涯的一個句號。
Winter Journal的封面是奧斯特年少時的照片,封底則是他近來的照片,夾在兩者中間的,就可以說是他從年少到遲暮的過程了。他在這部自傳中,慢慢憶起從出生到現在的種種事件,而每一件事又在他身上留下了什麼痕跡。
開首第一句他說:「有些事,你以為永不會發生在你身上,不可能發生在你身上;整個世界裡,獨你一人就是不可能。然後,這些事一件接一件發生在你身上,就如同發生在別人身上,一模一樣。」原來人也會老,生命會消逝,你曾經以為自己會是世上最獨特的人,甚至能避過一切會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最後卻發現,你也不過是平凡人。
全書可說是奧斯特與自己身體對話的過程,他把身體稱作「你」,把自己當成一個外在的觀察者,透過敍述自己的身體,勾起舊日的記憶。讀者在這私密不過的對話之中,卻又隱隱誤把「你」錯認為自己,這些文字就彷如在昭示我們的未來,我們也同時發現原來另一個人與自己的身體有如此這般的互動,又曾經有什麼樣的體驗。透過奧斯特的文字,我們再一次發現,生命裡每一個微小的動作,不論是咳嗽、搔癢、打呵欠,原來都有述說的意義,原來都有無盡的可能,而不是可隨意割捨的部份。
很多時候,我們只著眼於自己的思想與心靈,但奧斯特卻發現,原來身體為我們記錄了不少事情,生命中很多事故也在我們的身體上烙下了印記,無法磨滅,甚至可以說,身體比我們所感知的更為敏感,也比腦袋更早理解發生的事情。他提到,母親過世時,他哭不出來,但過了數天,他睡不著,看舊電影直至深夜,極勞累終於到床上睡了一會,突然電話響起,一位親戚打電話來,向他數算他母親的舊帳,他越聽越氣,忽然就倒在地上,全身肌肉僵硬,無法動彈,只聽到自己喉頭發出號叫。當時他以為自己將要死了,直至妻子發現了,跑來抱著他安撫一輪才回復正常。後來,母親火化了,他把母親的骨灰撒在她小時候常去的公園裡。某天經過,妻子提議到公園那頭致意一下,他走著走著,突然頭痛欲裂,身體越來越軟,得靠妻子攙扶才能站穩;他以後再沒走近公園的那個角落。
梳理了一生與世界互動的記憶,他問,你撞傷過多少次,跌過多少次,眼睛眨過多少次?我們該如何計算生命,又能否數算一切?終於終於,到了最後,他赤腳走到窗前,告知自己,已經六十四歲了,尚能活著多少天?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他進入他生命的冬天了。
從The Invention of Solitude到Winter Journal,從父親之死到母親之死,從年少到遲暮,已經三十多個年頭了。以自傳起始,以自傳作結,留下了多部出色的作品,以一位作家來說,寫作生涯已是無憾了。但在The Invention of Solitude裡最後的一句,還是會繼續縈繞:
他拿出一張白紙,把它放在桌上,用筆在上面寫下這些字句。
這件事已然發生。往後不會再一次發生。謹記。
(原載於刺青雜誌 Punch Magaz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