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orpio

前言

上一個十年,某種迷信驟然興起,侵佔時人的思想,那是星座小王子的年代。此刻人們迷信依然,迷信的事物也不再容易指稱,不止於科學無法包容的傳統習俗;事實是我們不得不與一些迷信共同生活,如此才能活得下去。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將於Les Lettres nouvelles中撰寫的專欄,於1957年結集成Mythologies出版。書中致力破除好些現代迷思,這些迷思他稱作「神話」,其實都是些文化現象。2009年修訂的Vintage英譯本,加收了這篇〈占星學〉(Astrology),借週刊的星座運程版,側映出讀者群的生活狀況,明示占星學的性質並非預測,而是描述。在書末的文章〈現代神話〉,巴特更指出神話的原理乃在於將歷史轉化為自然;是故所謂破除迷思,實是揭開身邊現實的面紗,瞥見當中神話生成的方式與原因。星座運程雖不再熱門,然其揭示的事實卻可一再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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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

 

在法國,投放在「神秘學」上的金錢,每年顯然約有三千億法郎。這就使研究週刊雜誌內的星座運程版變得有意義,就拿Elle這一本雜誌來說吧。與預期相反,星座運程並未提供一個幻想世界,只是寫實地描畫出某一特定社會圈子的生活,而這個圈子,正是該雜誌的女性讀者群。換句話說,(至少在這個案例裡)占星學並未領讀者幻想,而只純然反映了日常生活,印證現實世界。

命運在數個大標題之下攤開(「你的幸運星」、「外在世界」、「家居生活」及「戀愛運程」)。這些標題把一個上班女性的整體存在模式一絲不苟地予以重現。時間以星期作為量度單位,當中有一兩天時間,被劃分到「你的幸運星」之下。此一「標上星號」的部份,專為個人情感和內心世界而設,是呈現時間流逝的象徵,唯有在這標題下,主觀時間才得以表達、釋放。若非如是,星象就只會認出一份規律不變的時間表。「外在世界」由工作日的例行公事組成,呈現一週六天、每天七小時在辦工室或店舖裡上班的時間。「家居生活」僅侷限於晚飯及睡前數個小時的時間。「戀愛運程」指稱下班後的約會,或是週末偶爾的縱情。不過,各個「生活範疇」之間並無交集,沒有事件會跨越不同的時間表,讓人因絕對的疏離感而驚懼。這些牢房彼此相鄰,互有連結,卻不會互相沾染。星象從不暗示事物的規則有顛覆的可能,只日復日施以一點影響力,尊重社會地位的分野,以及由僱主制定的工作週規律。

在這個世界,一切「工作」均是由(女性)文員、秘書和售貨員處理的:圍在讀者身邊的微群體,總是無形中被預設為辦工室或商店。星象加諸於讀者身上的變數(或該說是給他們的建議,因這種方式的占星學是小心謹慎的神學家,不會排除自由意志的可能)總是微細的,也從不會鼓吹工作態度的全盤改革:惱火或滿意、刻苦或怠惰、於狹小的範圍內活動、升遷的機會、和同僚和睦與否,而最重要的,則是疲憊。星象總是一再強調常理,敦促讀者要多加睡眠,再多睡一點。

至於「家居生活」的部份,則由家人的情緒、敵意或和諧引致的問題所主導:當中指稱的家庭單位,看來往往只有女性成員,而又以母女之間的關係最為重要。於此,一個小資產階級家庭的生活得以如實表現,會有「家人」探訪(剛巧與「姻親」探訪相對,而星象似乎對他們評價甚差)。這個家庭圈子似乎僅限於近親,亦少會提及朋友;小資產階級的宇宙,基本上只由家庭和同事組成,關係之間並不存在任何真實的危機,只會因脾氣或虛榮偶有口角。星象中的愛,有若報紙上刊載讀者心聲的專欄裡權充的愛:這一個欄目乃特別劃分出來,專門處理心事。不過,在這個語境下,愛彷彿是商貿關係一樣,可以如是形容:「前景樂觀」、「估計失當」、「選擇錯誤」。然而,厄運從不嚴重:這星期可能少了點傾慕者,可能偶有失言,又或是無緣無故地遭人妒忌。對於愛情的問題,天上的星星只歡迎一個「稱心如意的結果」:婚姻。即使如此,對象也必須是「匹配之選」。

這個小小的星象世界有一特徵,只因一個不切實際的特點而起:當一切深深扎根日常,它卻從未提及金錢這回事。星座運程的讀者,都靠(她)自己的月薪過活:有多少就有多少,星象從不明言,因為那正是「生活」得以繼續的原因。對這種生活,星象更常是予以描述,而非預測:預告未來太易失敗,星象少會嘗試,即使有所預測,都總會提供相應的可能性平衡過來:如有問題、麻煩,那必轉眼便過;身邊的人愁眉苦臉,讀者的幽默感會令大家重拾笑顏;親戚或朋友令人生厭,則你總有些事可求於他們,等等。而且,若你大體上的狀況確有改善,那會是起因於你的某個行為──又或是幸虧你克制住那個行為的結果。

星象有其道德,並會因德行而變化:星象巧妙地暗示出障礙,讀者面對之時,總是需要勇敢、堅忍、詼諧和自制。而弔詭在於,這個一切盡有宿命的宇宙,竟可藉品格轉瞬控制:占星學首先是意志的教育。不過,即使星座運程的結果故弄玄虛,對行為舉止的忠告亦難以捉摸,在讀者看來,占星學還是印證了真實世界:它絕非逃離現實的路徑,而是實實在在地刻畫了在辦工室或商店打工的(女性)生活狀況。

如果占星學純粹是一種描述,並未以幻想的形式作出補償,它又有什麼意義?透過陳述現實,占星學把現實驅除出去。因此,它也是一種半疏離 [semi-alienation](或半解放 [semi-liberation])的形式,力求把現實客體化,卻又不至於破除現實的迷思。說到藉指出現實以求處理現實,至少尚有一個人所共知的方式:文學。最低層次的文學,作用就僅限於把活着的實況點明出來。占星學與文學有同一個任務:印證現實,卻是延遲了的印證。在小資產階級的世界裡,占星學正是文學。♦

(譯自Vintage出版社Mythologies 2009年Siân Reynolds英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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