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一眾朋友都去了外國交流,獨我留在香港。他們問我拿了地址,要寄明信片給我,一年過去,收到的明信片,竟有兩三本書的厚度了。我雖足不出戶,卻彷彿已見盡世界各地的美景,而別人旅遊的點滴都精要地記在卡上了,雖不詳盡,也算是對方在外地旅行的一刻寫照。
明信片上的畫像,或是當地的名勝美景,或是該國的文化產物,不論何種形式,都反映了那個地方的性格與風貌。風景照、畫像、名人照、幽默漫畫,這些在在都呈現了每個城市各自的面向,以及它們引以為傲的特點。從明信片的選圖上便可見出,一個地方到底是以景見稱,或以豐富的文化涵養取勝,還是以其獨特的生活節奏與幽默感引人入勝。我收集了一個又一個城市的照片,只知道那一幀幀框住的風景,比如Bath有稱作The Royal Crescent的半圓建築群,牛津大學的建築物上有細緻而宏偉的尖塔雕飾,倫敦的Tower Bridge在晚上會亮起白燈照耀自己‧‧‧‧‧‧框外的景象我卻一無所知。
然而,無論明信片上的圖案為何,背後寫上的文字才是寄信者的重點。明信片上的文字,其實與日記相去不遠,總是有一串描述當時經歷的文字:我到這個地方去了,看見了什麼樣的建築,什麼樣的活動,當地的食物很美味呢,這裡的人很好客‧‧‧‧‧‧把感官的體驗一一細數,以文字重述當時經歷,記載一些或會輕易忘記的微枝末節,要說與日記的分別,就是這些細瑣的文字有其述說的對象,那就是身在家鄉的你了。
旅行者把遊歷期間的記憶轉抄在明信片上,寄給身在家鄉的朋友,就彷彿是把自己的記憶卸載,寄放在朋友處。而我積存的一疉疉明信片,就已是一整個記憶庫了。趣聞、軼事、旅行間的忽發奇想、感性抒發,這些記憶的碎片棄之卻嫌可惜,不如儲藏在別人的身上,至少也有一點用處。
明信片中也有另一些常見的句子:「你在就好了。」「希望你也能看見同一片風景。」「很掛念你呢。」其實明信片裡滿藏的都是希望,都是假想的狀況:如果你也在,跟我一起看見我所看見的。正因為述說對象缺席,不在現場,才成就了明信片的書寫。試想想,旅行者身在異鄉,語言不通,身邊也沒有多少朋友,自然在他鄉體會到孤獨的滋味。他只好藉文字去完成一個動作,與家鄉的某個人重新連繫,不管是把他拉到異地,或是盼望自己回到舊日的場景,都是為了拉近自己與家的距離,說來已是一種對抗思鄉情緒的策略了。原來明信片的作用,正是要把遠在他方的另一個人、另一個地方,帶到旅行者的身旁。即使那只是希望,還是有其真實的效力,旅行者幻想,如果他在,大概會很喜歡這個地方。在明信片中撒滿景觀的細節,當刻的氣氛與感受,原因就在於旅行者需要確立自己的幻想情景,設好舞台,才能把另一個人如演員一般置入場景內。
曾經收過一張明信片,裡面的文字彷彿已說明了明信片的尷尬之處:「其實我突然發現postcard好難寫,因為我無理由講啲行嘢話『哇呢度好靚你一定要來囉!』,又唔可以寫啲好deep嘅嘢,因為由南半球至北半球嘅人都會睇到,因為無人用信封裝postcard,再者其實無deep嘢講因為唔係咩大日子,我用咗半張postcard先發現postcard原來好無point,哈哈哈。」
明信片的正面,繪出了他方的場景,背面則儲起了細碎的記憶,構築起幻想的舞台。正反兩面交疉起來,就呈現出旅遊者的矛盾心態了。他既想體驗外地的生活與文化,卻又少不免憶起家鄉的種種,而透過書寫一張明信片,向朋友訴說外地的種種景況,好等記憶沉澱,也讓思鄉情懷得到調適,這樣不就夠理由去書寫一張明信片了嗎?明信片的內容縱是瑣碎,縱是無關痛癢,卻也算是一種隔空的關係確認,就似是對朋友說一句:「你對我是重要的。」透過書寫,旅行者更是完成了一趟自我療癒的過程,這樣說來,明信片又豈會毫無用處呢?
明信片的確不可或缺,出門還會寄一張給自己。不過就像你說的,正反面表達的情感常常是矛盾的,由圖轉文字,在一方紙上能表現出這麼大的情緒轉折,令人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