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mories

找個下雨天,放一張唱片,任音樂於室內流轉,再記起一段過往,沿著記憶重頭細數當時的諸種細節。

然我又如何確保記憶無誤?事實無庸置疑,已發生的終已發生,回憶卻隨年月改變。我忘記,即使曾經誓言一生都會記住。從未有事堅硬固定:一切漂泊,沒有定形,每一回憶便自動變化。而生活繼續沖擦,每個細節漸漸淹沒,彷彿盡已忘記。

我忘了許多許多,只有一些細屑依然存留。說:「或許是寫作的人獨有的詛咒:我要寫下去,就得一直記起,那麼,也就偶爾需要忘記。」有忘才有記,才能又一次來到同一個場景,重新驚詑,見證不同的解讀方法,站在另一個角度體認一切。

過了好久,我才忽爾發現,曾經死命要記住的事物,情景中每一吋的細節,各種細碎的話語,早已褪成模糊灰暗的團塊,每每只有殘餘一丁點的細節扎在表面。唯有在酒醉時,經音樂牽引,拉扯那如針的記憶,才拽出一系列牽連無盡的回憶,那種綿延卻早已悄靜無聲,磨平一切暴烈。諷刺的是,文字雖然從未可靠,有時我又不得不依循曾經因情感溢出而書寫的日記,指點記憶的起點。

記憶到底沿著何種軌跡運轉?我聽《綿綿》,倚仗音樂喚醒記憶,任歌詞中散落的刺點戳進痛處。想起每一段記憶的場景,每一個地方烙上的印記,空間與時間交錯,我與你於某時某地交會,而旁邊一切依樣運轉,聊作背景,有時卻是這些無關痛癢的細節終是久久不散,無法磨滅。

自某天起,有座房子就成了記憶中的一個象徵。牆紙的顏色、沙發的擺放方式、書櫃的樣子,彷彿可以記起每一本書置放的位置。也記起窗外天色由黑轉白漸漸透明,鳥兒在凌晨五時開始鳴叫,而風穿梭在樓宇之間,可以看見樹枝在樓下晃動,關上窗以後一切都區隔在外。靜謐的房間就只有我的動靜,怕太吵雜,就抱着膝蓋坐在窗邊,一直等下去。如果人的記憶可以宮殿作為形象,我大概可以擁有這麼一個房子。把記憶逐一放置,如沙發背上放的一個個毛公仔,悄悄地裝飾,卻都有個別的名字,閒時拾起細看或摟住。

在下午我想起清晨,回憶倒灌一如下雨天。尋回當時的天氣回顧報告,一切彷彿變異得出乎日常,連科學報告也顯得動蕩。那一個月:「除了有薄霧外,其後四天普遍天晴及炎熱」;「一道活躍低壓槽由北向南橫過廣東,為該區帶來雷雨、狂風及冰雹」。而回憶中的房子卻平靜得過份,關上窗就是一個密閉空間,除了抽氣扇偶爾因氣壓而逆轉,窗外天色灰暗,一切沉靜自如,似乎能待到永遠。如果房子是記憶的場所,綿綿就是記憶的架構,依循音符我又尋到了痕跡,沿路摸索,就摸得到場景的質感。或許記憶其實從不褪色,容或扭曲,但僅需一點觸發。而我記得的天氣是這樣的:「清晨有涼風」、「傍晚潮濕,但無雨,有微風」、「天晴少雲」;好像都是平淡的象徵,什麼都沒有發生。

回望最初,當喪失是得着可不可。一些場所因禁忌而永久封印,因封印而完好無缺,就只有一個目的:承載單一的記憶,留下一條尾巴,供日後撿拾拉扯。曾經熱暖的片段,互相依偎過的痕跡,曾經因離別而激動不已,都隨時間冷卻──待你我都蒼老,散半里的步‧‧‧‧‧‧那就待到那時,一切都顯得不再重要,重新談起舊時,如像說他人的是非,彷彿已不關己事,早已放下。從執迷中預告將來的超脫,明白終會放下卻不肯放下,那可是第二重的頑固了,兜兜轉轉依然堅持,既悟仍執,不就更見悲涼嗎?

什麼也沒有發生:缺席更顯存在,那麼拒絕也就比承認更見掙扎──從來未愛你,只可惜我愛懷念。從來未、從來未──情事未能綿綿,回憶不免綿綿,如絲如雨,如唱片坑紋,隨音樂一直兜轉,一直迴旋,旋進某年夏天,某個下雨天,窗外淅漓而房內沉靜,打一通電話以閒話取締無聊,話語空洞卻更見飽滿;雨過後,陽光普照,只餘下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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