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

我們從來沒法擁有一個地方。事實是,假如我們不曾在這個地方留下任何記號,世界於我們甚至毫無意義。Wallace Stevens告訴我們,小至一個瓶子,也可以為世界編組秩序。推而廣之,在城市生活,這些記認大抵就是身在其中活動留下的記憶了。

羅蘭巴特當年到訪日本後,寫成了《符號帝國》一書,書中描繪的日本,只抽取了當中的部分構成系統,未必就是現實的日本,卻又因而強調了某種異國風情。當中提到,東京的街道沒有名字,沒有路牌,雖有地址,卻只為郵差服務,一般的訪客則不得而知。

要於這樣的城市游弋,人就必須倚仗圖像去認出路途。比如說,找一個當地的人手繪一幅地圖,從一個顯眼的地標,指示出周圍約略的環境。你會發現,不同的居民,繪出的地圖都截然不同,有些畫的是橫街窄巷、公共建築,有些則畫店舖招牌、燈柱郵筒,這一張張地圖,或許就反映了他們是如何觀看這座城市的,哪一些元素又是他們日常生活中的焦點。

F,那不就是一些地道知識(local knowledge)的體現了嗎?而這些知識的體系,又兀自與各種的個人小史交織起來。「我自小就到這家雪糕店⋯⋯」、「每次放學後我總會走這道捷徑⋯⋯」,我城悄悄流失的集體回憶,原就是這些寄居於大街小巷的小物小事了,無關宏旨。

地圖一經畫出,城市就在居民的手下化成了別一個模樣,掙脫了一切的現代市政規劃,由上而下硬加其上的各種配套。有了人的活動,城市才有了活力,有了脈絡,地圖正好活脫脫地體現了活動的痕跡,記憶的殘存,交織出一個多元共生層級混雜的世界。

F,我們常會用兩個詞語來形容一個場所,要不是「空間」(space),就是「地方」(place)。按地理學者的界分,空間只是一個中立的場所,與時間一樣,沒有文化內涵,是最基本的結構,讓人們在其上構築任何事情,而地方則有人的參與,生活其中的人把空間拉入意義的網絡。唯有在「地方」裡,人才能建構自己的身分,積存歷史,創造回憶。

然而,法國人類學家Marc Augé認為,在現今飛速發展的現代世界裡,更催生出一種新的空間,他稱之為「非地方」(non-places),比如機場、車站,人在其中只屬過客,眼前雖然掠過大量資訊(廣告、廣播⋯⋯),卻難以在其中留下痕跡,建立記憶,談不上地方,卻又不僅是空間。城市的欲望機器兀自運轉,非地方只會進佔更多的空間。

F,不是說,我們無能在千篇一律的空間裡刻下自己的記憶,而是在高速更迭的城市裡,元素一路變換,即使我們留下什麼印記,轉瞬亦已被覆蓋、替代,失卻一切憑證。是我們的生活追不上城市的速度,沒法在各種記認的符號消失以前畫好記憶的地圖,那就遑論如何追憶早已與現今生活脫勾的往事了。F,看着城市旋起旋滅的地景風貌,你會感到無可奈何嗎?縱是如此,我還是想一再確認你我走過的路途,反覆用雙腿步步繪製一幅地圖,記錄從前散步的路徑,再看那些山山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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