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刺青雜誌)
普通的罪犯,犯案以後多會立刻毀屍滅跡,把兇器、屍骸盡速處理、銷毀,以防被人發現。把屍首、兇器放在當眼處,只為證明自己佈局的完美,那就幾近是病態的自我陶醉了。
希治閣的Rope,中心關鍵詞大概正是這種「賣弄」。Rope於1948年上映,故事開端,我們首先就目睹了謀殺的經過。Brandon和Philip用繩索把友人David勒死,但他們卻不急於把屍體棄掉,只將之塞進客廳裡的一個木箱之中,更舉辦了一個派對,請來一眾不知情的賓客,要他們走進謀殺的場景,測試有沒有人發現他們的暴行。
Brandon卻更進一步,在置放屍體的木箱上鋪上桌布,讓大家在David上面大快朵頤。賓客一一到來,都是與David相關的人物,他的好友、父親、姨媽、未婚妻‧‧‧‧‧‧還有最重要的一位,是Brandon、Philip和David從前的校長Rupert。Philip聽說Rupert要來,馬上就嚇了半死,因為他是唯一一個能看穿事件的人;Brandon倒是認為,假如他真的看得穿,那他就會欣賞他們的天才,不會拆穿事件。
派對開始,問題漸漸醞釀,暗湧此起彼落,賓客都紛紛查問:「David呢?」彷彿都因他的缺席大失分寸。賓客繞著這個真空的中心旋轉,而Brandon則興奮兮兮地享受自己製造的狀況,甚至把作為兇器的繩索拿來給David的父親綑書,相反Philip卻越發緊張,酒過三巡,漸漸沉不住氣了。言談之間,我們才發現Brandon之所以殺人,原來只為著證明多年前與Rupert的一段對話。他們當時談到,人總有殺人的欲望,特別是一些普通人,其實死不足惜;謀殺是一門藝術,理應由有智慧、有膽識的高等人實行,世界也會因而更美好。
終於,David的父親按捺不住,要提前回家找兒子,一行人也結束派對,都走了,就只剩下Brandon和Philip。正當Brandon暗暗高興之際,校長Rupert卻撥電話來,藉詞遺下了煙盒,要回來尋找。Brandon把槍準備好,倘若Rupert真的發現真相,就把他殺掉,豈料Rupert指出了他口袋中的武器,Brandon只好蒙混過去,把槍丟在一旁。Rupert遂提出一個假設,David不是失蹤,而是被他們兩個人殺掉了,Brandon又興奮起來,一直向他追問:「如果你是我,你會怎辦?」
一輪猜測過後,Rupert終於拿出那根繩索‧‧‧‧‧‧Philip沉不住氣,拾起桌上的槍,Rupert與他扭鬥,混亂中被他射傷了手,但還是搶過了槍支,終於打開了藏著屍體的木櫃,揭穿了事件的真相;他打開窗子,朝天開了三槍,吸引警察的注意,而警笛的鳴聲漸漸填滿了單位的空間。
其實,也不妨把整部電影視作一齣校園鬧劇,Brandon與Philip要做的,正是要得到師長的認同,藉此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Brandon和Philip,一個是主謀,一個是膽小的助手,幹了壞事之後,都各自有不同的心理狀態,也就有不同暴露痕跡的方式。Philip一直逃避,怕遭人發現,卻又膽小怕事,派對中一直言詞閃爍、情緒不穩,幾近爆發的邊緣,最後更洩了口風,指示出繩索有可疑;Brandon則一再賣弄,勢要挑戰極限,把兇器與藏屍地方作為賭注,放在當眼處挑釁眾人,席間更不斷強調殺人的恰當性,幾乎要與David的父親吵起來。最終,真相之所以揭穿,實是因為他們心理上的弱點:心靈脆弱、自視過高。
Rupert作為劇中父權的代表,正是Brandon仰首俯視的人,正是他要向之爭取認同的人。就像是孩子一樣,要父親認同自己的能力,認同自己並非如他所想般無能,那正是孩提時代的權力鬥爭:孩子要從父親的影子、庇蔭、影響下走出來,證明自己有自立的能力。透過這起事件,Brandon便可以躋身進前述的高等人行列,掌控平凡人的生殺大權,不必再受道德束縛。雖然Brandon一方面是要求Rupert的理解,畢竟那種想法是由他植入自己的腦袋的,正如下圖所示那樣:
也似是結局以前,Philip在壓抑下爆發,向Brandon大喊的那一句:「你就是要其他人知道,不是嗎?你就是要人看到你有多厲害,就像在學校那樣!」
但另一方面,Brandon要做的,不止是自立、要與父親有平等的地位,更是要超越、甚至得到支配他的力量。在最初,Brandon就已經認定了,Rupert雖然有與自己匹配的智力,卻缺少了勇氣,他可以設計出殺人的計劃,卻下不了手。事實上,整個殺人的佈局,不止是一場表演,在Brandon而言,更是一場試驗,如果Rupert到來,卻無法揭破這個罪行,那就證明了自己的才智、膽量均勝過他了。這個時候,他才正式算作畢業,從父權的陰影下完全解放出來,自己的陰影倒是把他的存在蓋住了。比大小,不正是孩童的遊戲嗎?
然而,欲望終究是不可得的,對於Rupert來說,這些都是幼稚的思想。對於Brandon是否綁架了David,他都想成是小事,破壞了這個遊戲在Brandon眼中的象徵意義,把它貶作頑皮的惡作劇,是他在學童時才會覺得有趣的事。
到了最後,當Rupert發現他們竟把David殺害了,才終於爆發開來,以父權的身份狠狠地斥責他們的過錯,更指責他們把自己的話語完全扭曲,使之正當、合理化,用以解釋自己的謀殺是正當的。這樣的態度自然是有問題的,說話既已出口,自己也明言了並不是玩笑,到有真正的事情發生,卻又將之推到他人身上,父權正是如此一種強橫的存在,其實不識理性,卻在適當的時候搬出理性推搪一切。然而,那就是父權的力量之源,根據不在理性,只在地位,以蠻力把世界與現實拗成自己可接受的模樣。
話說回來,賣弄莫不是這樣?愚弄自己看不起的群眾的同時,也是想找一個自己認同的對象,自行設定遊戲的規則,以證明自己的存在,也就從以自證自己,甚至更要超越、取代他,一切都不過是自己在腦內策劃的幻想,幻想以下犯上,終於得到身處高位的快感,孤獨的高傲感。Brandon和Philip,就似是一體的兩面,一面怕得要死,敢做卻不敢面對,象徵了存在的每一種軟弱,另一面卻是毫無畏懼,不受道德藩籬的約束,只一心完成自己的欲望,只為自己的利益、象徵性的地位著想,妄顧他人的性命;正正是我們的自我要隔絕在外的兩種面向,正正是我們不願面對的兩種衝動。Rope的故事,正是述說在父權壓迫下,擠壓出來的我們所不願面對的自我部份,走到極端到底會發生何事。箇中的心理矛盾,在於我們賣弄的一刻,其實既想被逮到(如此他人才能發現並欣賞自己的才幹),也不想被抓住(這樣方能脫出平庸的行列);也正正是這兩種力量的相互拉扯,方讓這個案件終於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