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刺青雜誌)
一個人,能如何處理逝去已久的過去?與小學同學聚會、與中學同學聚會、與大學同學聚會,又一次與往昔的青春接軌,說來都是高興的事,但又不免覺得不如不見。一方面,我們都想回到過去,彷彿一餐聚餐的時間就夠我們重溫過往,指認那早已溜走的時光,另一方面,卻又深知過去無可追,一切早已改變,再沒法追認。我們懷念,卻困於現在,而回憶都已褪色變形。
一生會遇上多少個朋友?又或者該問,一生裡有多少個朋友,明明無事,卻又漸行漸遠?總是過了好久,才忽爾明白,原來自己是掛念他的。只是都經過了這麼長的時間,兩個人的生活都沒有任何聯繫了,還該找他嗎?思前想後,忸忸怩怩,還是約了出來見個面。見面前,既緊張又興奮,那種心情純真如孩提時代,無所謂久未見面的尷尬。
以歌詞來說的話,就似是〈好久不見〉裡的場景了。來到你的城市,想像你的近況,找個位置坐下,幻想你會否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倘你真的出現,我就向你揮手,與你說上幾句,長途跋涉,就只為了對你說一聲:好久不見。
這樣的幻想自然是美好的。我所期待的,不過是對方往昔的形象,我想見的,是舊有的那個你。沒錯,你自然是會改變的,但見面以前,我都只能幻想你最近有何改變。此刻我所欲求的,就只是見你一面而已,別的都沒有所謂。
然而,一面對現實,我們又不免失望。多年沒見的同學聚在一起,大家報告完近況,就沉寂下來,彷彿已沒事可說。近來secrets page大熱,同學聚會時尚算有了話題,以secrets page上的回憶充塞,陣陣笑聲過後,又歸向尷尬的靜默。一切都離得太遠,與當下彷彿毫無關係。我的生活,與他們的生活,早已分道揚鑣,偶然於一刻重合,我們共享的就只有往昔那一抹時光。
我們渴望見面,卻只求重拾舊日的時光、往昔的形象,然而過去與現在是那麼遙遠,中間的連結已幾近斷裂,這種欲望自然無法得以滿足。那就已是〈不如不見〉那樣了:我想見的笑臉早已不復見,也都不懂得如何對話了,原來大家已為生活改變,不再是舊時的模樣了,就似塵封的小店,縱使可以尋見,但靈氣也經已污染、散盡;越渴望見面,面對失卻的昔日形象就越是失望了。欲望既已破滅,那就不如不見了。
〈好久不見〉若是見面前的幻想與期待,那麼〈不如不見〉就是遭遇現實後的錯愕與無奈了。這種懷舊的軌跡,其實也不僅僅適用於久未見面的朋友身上:我們懷愐早已逝去的事物,期待乃至幻想,直至面對實物的一刻,才驚覺時間與幻想早已讓它過份澎脹,原來的物件其實不外如是,一針欲望馬上破碎。
宣告一句「不如不見」,固然是灑脫的,但說到處理過去的態度,〈好久不見〉卻彷彿更為成熟。兩首歌中,主角也必須離開慣常的地方,旅行到別一個城市尋找已經失去的人物,也就是要主角別滯守於既有的習慣之中,重臨故地,只為處理一段過往。兩篇歌詞也體認了一個事實:我們已經「回不到相戀那天」,「我們回不到那天」。只是,〈不如不見〉中,主角還是照舊依戀,始終不肯放開欲求的形象,才有不如不見的這種逃避,歸根結柢,都是想避免形象的破滅。反之,〈好久不見〉所呈現的,卻是一種更積極的態度,就是明知道昨日之日不可留,還是認定了過去與現在的距離,即使大家見了面,也不再訴說從前,不再留戀往昔,我側重的,就只是我想見你的渴望,讓我們從頭來過。
是的,讓我們趕快拍下照片,要記的是重聚一刻的閃亮,而不是短促的一刹相遇。寶麗來會隨時日褪色,但我們可以一再拍下照片,用相片的多寡度量經歷的長短,不再計較最早那一張寶麗來已褪成一紙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