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這樣,人生走了好久,一回頭才發現自己不覺已纏繞在層層的綑綁之中,人生、愛情、心態亦如是。陳奕迅的新專輯《The Key》,主題便彷如是這種驀然回首的反省、思考與醒悟了。這張迷你專輯有八首歌曲(外加〈同舟之情〉bonus single一隻,多謝晒),重點推介歌曲是〈主旋律〉和〈任我行〉。
值得留意的是,《The Key》的唱片封套上,背後是一個沉思中的人像,旁邊圍著八首歌曲,就似是人類腦中時常打轉的諸種問題了;而封面中央那顆七彩複雜的星星,正好反映了這些問題讓人眼花瞭亂,一生彷彿就於這裡面困惑打轉,但在旁邊那兩個外星人眼中,一切又顯得微不足道‧‧‧‧‧‧
〈主旋律〉大家該不陌生。填詞人小克以主副、大小、你我、昨日今日等等的對比,呈現出一段關係中的權力鬥爭,當中諷喻中港關係的用心顯而易見。雙方對關係的前路各有各看法,節奏總是迵異,才有「你要我讓步,我要你讓步」的爭執,一方強行實踐自己的主張,另一方卻又無力申辯,無所謂溝通,和諧自然無路訴。除了政治層面以外,我們亦不妨思考一下音樂的問題,主旋律與編曲、歌詞與旋律,誰主誰副?何者牽頭,誰又能獨善其身?兩條音軌、兩個故事,從何談和諧?〈主旋律〉既是「大時代的小插曲」,也是新世代的〈時代曲〉。
〈告別娑婆〉由小克填詞,加上C. Y. Kong詭秘的編曲,造就一首十分有趣的歌。以New Age思想寫下周國賢〈有時〉三部曲的小克,這回則於〈告別娑婆〉裡闡述佛學的道理,誓要破除輪迴,脫離人世間的種種無常。人走到生命盡頭,方發現「茫茫人生千百次聚頭」,一生中與多少人聚了又散,原來都是前世的業,這才驚覺靈魂囚於身體裡,受因果綑縛,終於看破了生生死死的循環,想脫離這無盡的輪迴,達致「塵寰無我 循環破」,不再受時間、空間、記憶、情感、緣份的牽扯,從此消失於世上,再無牽掛。消失於此生,總教來來回回重覆受折磨、重生、再邂逅、又再分離來得輕易,但到了最後一刻,卻又不自覺地流下眼淚,也許是對這俗世尚有一絲放不下‧‧‧‧‧‧
第三首〈斯德哥爾摩情人〉歌詞由林夕操刀,講的是一段被虐成狂的愛情故事。人有時弔詭得很,竟會為避開一些不快,走入更難受的境地,為了「逃避分開的孤獨」,「寧願一起不舒服」。也正是源於這樣失常的關係,才會讓雙方的互動扭曲變態,一個忍受一個享受,終於走入困局。那被虐者忽爾回首,方醒悟到之所以落得這般境地,原來也是自己的錯,自以為軟弱地忍受便是善良,卻更膨脹了對方的施虐快感,有供才會一求再求;這時才發現,正是自己的軟弱成就了這段變態的關係,幸福早已給殮葬。所謂斯德哥爾摩症候群(Stockholm Syndrome),正是被害者轉而幫助加害者折磨自己的弔詭之舉。
你有想過,為什麼不知不覺地自己變得只懂依從他人加諸於你身的規則與喜惡,卻背棄了真正的自己嗎?〈任我行〉由Christopher Chak作曲、林夕作詞、Alvin Leong監製,與〈富士山下〉、〈一絲不掛〉陣容一致。曲中所講的,可說是一個成年人的忽爾反省,他回首前塵,從頭細數一生之旅,看自己如何從自由的頑童變得世故,世界怎樣教會他不再愚笨,不要離群,跟從別人的軌跡,原來都因為曾經迷途,才會害怕追不上旁人的步伐與成就,怕自己孤立於人群之外。人大了,我們就再沒有勇氣跨出腳步,走向無人之境,漸漸我們亦如神仙魚般困於缸中,再不肯走出慣有的區域;天大地大,明明可以「任我行」,卻都失卻這種氣魄了,只知如羊群一樣,永遠跟著大隊走‧‧‧‧‧‧
這種狂想,也許都不罕見:倘若當初與那個他或她一直走下去,現在會怎樣了?我們總不免如此想像,如果當時選了別個,沿著那條路走到最尾,到底會看到什麼?這種想法,已幾近不忠了,彷彿在想像中已逾越界線,背叛了忠誠的現任。〈遠在咫尺〉訴說了這種對前度的焦慮,「貪戀她拋棄你 是否當初想法不對」,卻又自覺到,其實最尾選擇誰,同樣也會有此焦慮。歌中彷彿對前度的「你」對話,另一邊廂是現任的「她」,這種距離已經是想像的極限了,看著「你」的相片,新生活裡與別個人開心快樂,假想自己代入這個角色,卻又不容否認,同樣的邏輯只會一再重覆。這才知道,「得不到多麼好 當得到不知怎算好」,想像容讓我稍為逃離現在的苦悶,卻也僅止於此,要共誰廝守一生,當中誘惑處處,能夠一直抵擋,互相忍讓一生,這樣忠心的伴侶更應感謝。這首歌,或可當成是現代深度版的〈第二最愛〉。
〈失憶蝴蝶〉可說是張國榮〈路過蜻蜓〉的續集。照樣是陳曉娟作曲、林夕填詞,若〈路過蜻蜓〉是戲劇化的失敗追求,〈失憶蝴蝶〉則是把關係棄絕的戲劇之舉。「還沒有開始 才沒有終止」,一切尚未揭幕,也就不必結束,就讓大家曖昧至此,讓戀情「只差半步成詩」。正正是最捨身的愛情,才捨得最完美的放棄;不用淪為伴侶,不用經歷當中的艱辛齷齪,隨時能歡喜,隨時又能離棄,如蝴蝶一樣,記憶很短,不留任何恩怨,這樣「遺憾或者更完美」。遺憾如何完美?正正是因為剛好觸不到、摸不著,讓一切在最美一刻突然斷離,既可記起又可忘掉,才能適時回味,又適時忘掉‧‧‧‧‧‧這種超脫,雖然灑脫,卻又不免帶點酸澀,是從沉溺中立馬全身而退的斬釘截鐵。
〈床頭床尾〉講述一個很平凡、很平淡的故事:一對夫婦,中年始起開始爭執,卻依舊同床同枕,年日過去,又發現其實沒什麼事;雙雙老去,一起共度晚年,直至生命終結。一切平穩,雖有些許的波動情緒,卻又悄然沉靜,彷彿有事又其實無事,只求靈魂能於來生重聚,淡然地應對生老病死,只求二人能一同度過一生、兩生、三生‧‧‧‧‧‧靜水流深,先前那些歌曲設下的層層牢籠,都被這股平靜的力量緩緩衝破,「徐徐入眠沉睡」,又「徐徐入眠沒眼淚」,所有起伏都悄悄於睡夢中被缷掉解決,曾經於「潮流內人疲累」,睡醒後,便又「驀然回看不想再追」了。
〈阿貓阿狗〉訴說平凡人的故事,生命雖然渺小,卻也有其價值。人人也如螺絲,讓社會這巨大的機器運轉,卻又得不到誰的讚許與認同,匆匆一生,就只知「無聊地奮鬥」,一下洪流又沖走多少生命。在這種社會制度下,每個人都被壓縮成微不足道的配件,只讓他人剝削利用,甚至名字也不配擁有,只是一眾「阿貓阿狗」,被貶抑至極點。這樣的一生,稱不上有任何價值,消失了反而更好,節省不少地球的資源。這又是我們想要的生命嗎?
整體來說,《The Key》這張專輯絕對值得細聽。一來,專輯裡的歌曲編曲細緻之餘,在主流音樂中亦覺新鮮,再者,歌詞中所處理的問題,與大路情歌相比顯然更有深度,當中論及的心境也較為老練,多是人到四十以後方會回頭發現的事,讀者此刻雖未必有所共鳴,卻幾可預見自己的未來,事先準備,屆時或許較易處理。其實,人生走了好一會兒,大抵也已困於各式各樣的籠牢之中,大學的學科、將來的出路、身邊的伴侶、社會的景氣,對此種種,我們都總是後知後覺,總是中伏甚深,始發覺泥足深陷;正是身處轉向的時候,或許我們都該停一停想一想,以後尚有出路嗎?我又甘於如此下去麼?爾後,是醒悟、是甘願承受,皆存乎一念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