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人總該有訴說的對象吧,而文字更應該有獨特的指向,就似但丁有他的貝德麗采,普魯斯特有他逝去的年華,村上春樹有自己的少年形象,羅蘭‧巴特有他的母親,葉輝有他的○。而我的事,又可向誰訴說呢?而我又何來足夠強烈的欲願,乃至撐起一首詩、一個故事、一部小說?
要不,我只能寫一本讀者僅我一人的本子:一部日記。不知何故,我卻總是無法堅持,彷彿從未有足夠的力氣,去記錄每日紛紜的瑣事。但我依然記得,每次特意購買一本新的日記,從頭書寫,總是因著一個人,為著我們之間的一些事,好像只因為他,一切瑣事都得著意義。而我總會起一個名字,比如是S,比如是F,去命名這一位啟始者,以最少的筆觸,創建一個只屬自己的暱稱,藏匿幾乎是整部日記的中心。兒時最深的恐懼,多半包括害怕日記被人偷看。這件事,彷彿是誰都聽過的鬼故事:母親打開了你的抽屜,翻閱你特意添購的有鎖子的日記簿,讀了,就時時在廚房煮菜時偷笑,笑孩子的天真幼稚,情感的不成熟。如是者,為那個他添上暱稱,雖無實效,故事仍是展現人前,卻至少可以是你赤身露體時聊以蔽身的一片樹葉。
日常事、家常事,統統瑣碎不堪,這碎雜無序的生活,好像都因一個記號而有了結構,有了排序的可能,有了緩急經重,以至築得起來,就似是陳克華那首《日記》一樣,絮絮唸着,又因糾結而美麗:
日記/陳克華
這文字該如何斟酌呢?
我對你的愛
是日記體的
叨叨絮絮地,許多心事
我用心聽著,一面手裏
隨便打著一個結。一不留神
打死了,然而
它仍是美麗的
睡前再詳細記下來:天氣晴。
陰偶雨,今天你說
你說
你說
日記本該私密至極,只為自言自語,載錄生活的一隅,絮絮唸著,從生活中撿拾碎片,記下警句雋語,留下於世流連的痕跡,在文字的間距中思考自身的生活,又留讓未來的自己重新回溯這一段歷史。
容我抄一段日記:「我知道我想把這些心情記下來,把這些缺失、這些痛苦用文字刻記。是的,我要為你書寫,F,日記應該是我最能誠實表達的媒介。也許,某天我放棄再寫了,就代表我不再喜歡你了。」結果,日記只多寫了兩天,那些感受卻一路綿延⋯⋯
如是,我的日記卻又似信件一樣,時時像要對他訴說:嘿,S,這天看見你了(而你沒看我一眼);F,這是你的名字,也是我的暗號。好像暗暗藏有一個願望,這些那些難以對他人訴說的瑣事與囈語,其實都想讓那個訴說對象讀到,想你在偶然之中拾得這本子,讀一讀裡面那些虛妄的欲念,明白我在這世上如何活過去,你的身影又如何隱現於生活之中。這個本子收在抽屜,壓在層層掩映下,明明是最誠實、最隱秘的囈語,卻又在心內悄悄寄出:日記本正是內在欲念的真實呈現,最私密的裸露。
而日記本總會隨時日秏盡書頁,同樣,無以滿足的欲念也有流盡的一天,一些糾結的事,總是不知不覺的就擱在過往了,幾乎不再回想。而我仍是這樣,繼續說着說着,到底在對誰訴說呢?或許終究是一串化作文字的自我安慰,稍為借句子的重量壓住空無的生活,建構一個幻象:我口中絮絮叨叨的事,都發生過,都經歷過,都思考過。猶像一封信,寄給未來的自己,不為什麼,只說:這就是你的經歷,你曾經擁有這種心情,有過一本日記,有過秘密的述說對象。
然而,誰又會真箇把日記獻給別人觀看呢?我們都明白,日記的文字只對你一人重要,給誰人讀著,也僅能從中讀出那些糾結而繁瑣的彆扭情感,無以評注;一個特定的訴說對象,不過是書寫的假定而已。欲念會耗盡,生活的重心也會隨時日滑移,曾經著緊的人與事、曾經以為毫無出路的過往,終於也會過去。就讓我們寫寫日記吧,用日記本描繪生命的軌跡,日後回顧沉溺的痕跡,驀然回首,一個人竟是如此,喧囂又沉靜地踏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