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裡,我們每天與旁人擦身而過,有時是在街上對看,雙目無神,有時是在車廂裡擠進彼此的空間,即使如何陌生,而我們竟又常在如此這般的情況下,驟然覺得寂寞非常。總是這樣的弔詭:城市的人多了,距離近了,卻又偏偏會在人群之中突然照見了自己的孤獨。這是怎樣的一種情理呢?

記得,第一次在餐店裡,看見有些專為單獨人士用餐的位置,詫異了好一陣子。那是在鬧市中的一間日式連鎖店,我碰巧在門外走過,看見店裡的角落有一個單人座,面前正正對着一面鏡子,而店裡熙來攘往的景象,自是與那一個人的姿態相映成趣了。

那麼,假如代入那位孤獨者的角度,到底又會看見何樣的風景呢?眼前是反照自身的鏡像,四周是成雙成對、聯群結隊的情侶、朋友、同事又或家庭,彷彿就是兩幅並排而置的畫像,一面呈現幸福,另一面則只見一個木無表情的人獨坐一角,由此更是看見了自己無容辯解的孤獨。整個餐店滿是談笑聲,餐具相碰的聲音,而一個人低頭吃兩口飯,偶爾抬頭,同一樣的風景以至結論便又一次躍入眼裡,孤獨原是這樣無可避免。這樣的寂寥與尷尬,My Little Airport那一首〈給親戚看見我一個人食吉野家〉大概已寫得非常明白了。

那一次以後,我才發現城市裡的餐廳越來越多這樣的單人座了,大概早應見怪不怪。只是想說,當我們行走於城市之間,與眼前的人群打着照面,看見的風景難道不就與那個孤獨者一樣嗎?只要想一想地鐵車廂裡的畫面就好了,那邊有一班學生有說有笑,那邊有情侶依偎在窗旁,也有一些人聚在一起說着陳年往事又或來年大計,各種各樣的人際關係紛陳眼前,而獨你一個人退守一旁,便又把這些事情統統看成鏡子,又一次看見鏡裡只你一人的實況。

墨西哥詩人帕斯(Octavio Paz)在The Labyrinth of Solitude裡這樣寫:「孤獨的感受,源自對位置的渴求(The feeling of solitude…is a longing for space)。」或許正好就道出了現代人孤寂的核心了:正正是在一個擠滿人的城市裡面,正正是看着眼前人人皆顯得幸福快樂的景象,才驟然發現,這樣繁雜的人際網絡之中自己竟然找不着一個位置,由是更覺得自己被孤立一旁,無法走入世界。

假使我們做一個問卷調查,看看人們對於寂寞、孤獨有何想說,答案背後昭示的大抵相去不遠,都是與人連接的渴望:我希望有人明白我,希望包裹在人際的紐帶之中,希望在世上找到一個屬於我的位置。比如說,是這樣的答案:「從前喜歡一個人,現在喜歡一個人」、「我但願有一個人在等我,在屬於我的612星球」、「喜歡上同性,不敢說出來,只能一直說謊」、「孤獨是安慰了很多人,卻沒有人安慰我⋯⋯」、「正正看着你,我才重新獲得生存的勇氣:心要多麼寛容,才能承受這麼大的痛苦。於是我決定不再跟你訴說,而要自己扛起這份感傷。活着就是負重的苦行」。這便知道了,孤獨時我們總是在向某個誰訴說,渴慕有人把我們拉住,以免自己輕得飄浮於虛空之中,區隔在人世以外。

說來,若要討論孤獨,最堪斟酌的概念,大抵就是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了。我們活得越來越擁擠,心靈之間卻不見得拉近了多少。假如我們在人群之中突然感到孤獨,那正是因為我們忽爾覺知了這一種弔詭的距離:他人離我太近,我卻偏又覺得這一段距離遠得無從超越。

十二月中,黎海寧將夥拍彼得小話,以馬奎斯的文學巨著《百年孤寂》為靈感,創作舞蹈劇場《孤寂》,於葵青劇院出演。《孤寂》用舞蹈演繹人與人之間寂寞與空虛,探討孤獨的主題,自然是透過肢體的動作,摸索出舞者與身邊空間互動的關係,以至舞者與舞者間時近時遠的距離了。這樣的一種呈現方式,大抵也就與帕斯所說的話一脈相承了。

有說,英文裡表達孤寂的詞語,分作loneliness和solitude,實是出自兩種面對孤寂的態度。前者強調獨處的痛苦,後者則把獨處視作值得稱頌的事情。既然孤獨幾無可避免,或許我們更應該好好想一下,自己到底如何看待孤獨這一回事。

2 thoughts on “ 孤獨與距離 ”

  1. 謝謝您的文字。

    或許有去脈絡之嫌,但文中 ‘The feeling of solitude…is a longing for space’ 之中的 ‘space’,不也能解作「空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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